凝视
目视于茶,看它小小地薄薄地躺在杯底,舒展则落落君子,卷缩则山中隐士,弯曲则新月一钩,八叉则阔斧大刀。古时品茶向有欣赏干茶这一道程序,如今省了,不该省,须看它嗅它才好。比如婴儿出生时若不仔细探究端详,十八年之后对妙龄男女的欣慰从何而来?
凝视这冲泡开的茶,怀着青春一去不复返的无可名状的心情,眼看着这从处女成为少妇的过程。看着她震惊、激动、升腾,无声地战栗着呻吟,呻吟后的优雅的憩静;她成熟,有所感悟,她知道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她慢慢降落,终于沉积于生活深处;她一动不动,等待被索取。
听茶
在某个夜晚,当然是极深的那些个夜晚,取过来青花的瓷杯与水,就那么随意的一抛的工夫-----等一等,你听到了什么?极细极细的,近乎于无声,你要伏下身去,要贴在你青花杯旁,你不曾轻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曾轻信自己的眼睛----就是这样,你看见茶儿激动了,躺在沸烫的水面,她们刚刚还静若处子的呢。她们颤抖,因为自然和大气而丝毫不失之张狂;她们细微无比的声音,显得很有内力----那是因了她们的克制,还是因了她们的情情呢?
她们声音细小,是绝对不能理解成生命的微弱。当她们发出这样的的近乎呻吟的声音时,她们正在与命运遭遇,沉浮其间,欢乐痛苦于其间,忍受于其间,正不动声色地生活,在其中无人喝彩地歌吟。她们的声音,乃是爆发与消融的声音。
茶的声音,对今天的人们而言,想必是一种接近于消亡了。然而,在那高古的前代,却是一种生活之声,是一种昭示着精神与美的象征。是大自然为我们派来的使者向我们的歌吟,她对于绝无要求,唯一的希望,是你能够静下心来,在某个夜晚听到她的歌声、她的复活......
复活
从最新鲜的春意盎然的枝头采下的绿叶,经受烈火的无情考验,失去舒展的身体和媚人的姿态,被封藏于深宫。这一切,都是为了某一天、某一晚,当投入沸腾的生活时的“复活”。茶儿,是世间万物的复活之草。
等待复活的生命,既是最万死不辞的勇敢的生命,也是最敏感的最容易被伤害的生命。几乎没有哪一种饮料比茶在封存时更讲究了。茶性易染,所以她不能和任何别的有气息的东西放一起;茶怕光线,所以必须全封闭;茶可冷冻,在干燥的冬眠状态下她会像睡美人一般长久等待那王子的一吻而苏醒。无论是被他人封存还是自我封存,有一天重见天日,她们“复活”的都依旧是质朴鲜活的生命。
然而,如果精美的茶永远封存在谁也不知道的暗处、也没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茶说,那就封存吧,承受命运,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复活吗?
浅茶
倒了一杯水,水气在逼人的夜晚之中缭绕盘旋,潇洒,正如蓝色的玉树的临风。斟茶,有个道理,茶要浅,叫十分的茶水容量,倒满七分,留得三分是情谊,浅茶,说的是意境,多半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是眼前有景道不得的。
陆羽品茶时想必应该是很静的吧,作为茶圣,在著作《茶经》中曾经严肃地提出了关于浅茶的理论。这里的浅,圣人是把它作为一种程度和分寸而提出来的,是一种精炼和稀罕的贵重美。
今日的茶人们,从本质上理解茶圣的浅茶精神,浅,作为一种审美的状态,大致对应的是东方文化中的简约、含蓄、克制、象征、自律......是少少许胜多多许,是以一当百,是雄辩为银后的沉默为金;是寡言的重任在肩的中年男子,是内心世界丰富的吟诗的青春女生,是饱经人世沧桑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宽容的老人,也是天真烂漫的少年童子。
浅,是不包括节日在内的每一个平常的日子;浅,是相濡以沫,也是相忘于江湖,有时我们相对无言,那是因为浅太深了,浅使人沉重到无法承受,便犹如李清照载不动许多愁的蚱蜢舟了。
浅,还意味着一种命运的境况----有时候,我们擦肩而过,并不是我们不想厮守终生;有时候我们扬长而去,并不是我们不想回眸凝视;有时候我们人淡如菊,并不是我们心中没有浓情蜜意。是太多的深使我们浅了,浅,便成了我们生活的勇气和本领,渗入我们的言行举止,使我们能够承受本来唯恐难以承受的、但是又必须去承受的经历了。
是我?是茶?
因此,对不起,亲爱的朋友,如果看上去我对您惘然,我并非是惘然而无所失的----我正是那一杯浅茶----很久以前,她不是曾经由我递到过你的手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