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眷恋独处,在市中心的九楼,常常把百叶窗拉密,用与世隔绝的手势,回到自己,裸足下田,在稿纸上。
我翻阅《茶经》,想象陆羽的面貌,到底什么样的感动让他写下中国第一本有系统地介绍茶艺的书?因为喜欢喝茶?还是在品茗之中体会茶汁缓缓沿喉而下,与血肉之躯融合之后的那股甘醇?
饮茶需要布局,但饮后的回甘,却又破格,多么像人生。
同一个杯、同一种茶、同一式泡法,饮在不同的喉里,冷暖浓淡自知,完全是心证功夫。有人喝茶是在喝一套精制而考究的手艺;有人握杯闻香,交递清浊之气;有人见杯即干,不事进德修业专爱消化排泄;有人随兴,水是好水、壶是好壶、茶是好茶。
大化浪浪,半睡半醒,茶之一字,诸子百家都可以注解。
我终究不似陆羽的喝法。我化成众生的喉咙,喝茶。
当然,也不如李白、东坡才情,焚香小坐,静气品茗,给茶取个响亮的名字:“仙人掌茶”、“月兔茶”,满座皆叹服好茶好名姓。谁晓得二位高士安什么心?
所以,既然“下午”喝茶,且把手艺拆穿、杯壶错乱,道可道非常道,至少不是我的道。我只要一刹那的喉韵,无道一身轻。
喜欢读茶名,甚于赏壶。茶树管它长成什么样其实都是枝枝叶叶,本来无名无姓。人替它取了名,是拟人化了。不管名字背后代表它的出身、制造过程,抑或冲泡时的香味,总是人的自作多情。
反正,人就是霸道,喜欢用构建社会解释生命的一套逻辑转嫁在茶的身上,必要时还要改良品种。所以,茶也有尊卑高低了。
几乎天天喝茶,通常一杯从早到晚只添水不换茶叶,所以浓烈是早晨,清香已到了中午,淡如白水合该熄灯就寝。杯中茶,蜷缩是婴儿,收放自如到了豆蔻年华,肥硕即是阳寿将近。一撮叶,每天看到一生。
平日逛街,看到茶店总会溜进去。很少不买的,买回来首先独品。乌龙茶好比高人,喝一口即能指点迷津。花茶非常精灵,可惜少了雍容气度。白毫乌龙耐品,像温厚而睿智的老者。
还是爱喝中国的茶,情感特别体贴。铁观音外刚内柔,佛手喝来春暖花开。柚茶苦口婆心。至于陈年普洱,好比走进王谢堂内,蛛网恢恢疏而不漏。龙须茶,真像圣旨驾到,五脏六腑统统下跪。
喝茶也会“茶醉”。在朋友的茶庄,说是上好乌龙,到了第七泡,鼻喉畅通,满腔清香,竟会醺醺然,走路好像误入仙人花苑,可见“七碗茶歌”绝非子虚乌有。
既然茶不挑嘴,嘴不挑茶,有些滋味就写入文章。不见得真有其人其事,只不过从茶味中得着一点灵犀。我在替舌尖的滋味找人的面目,而已。
我的饮水生涯泛善可陈,但是乐在其中。
若是薄云小雨天气,窗外竹树烟翠,花含苞、人悠闲,案头小灯晶莹,此时净手沏茶,就算粗茶配了个缺角杯,饮来,也格外耳聪目明。
所谓佳茗,在我看来,即是茶、壶、人一体。
所以,我随心所欲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