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江南追寻第一口春茶的间隙,我去看了赵梁编导的现代舞《幻茶迷经》。
舞的缘起是茶,而且是一次确凿的考古发现——1981年陕西扶风法门寺宝塔倒塌,随后1987年在地宫里发掘出土了一套精美的唐代金银茶器。同时出土的《物账碑》记载,有“茶槽子、碾子、茶罗子、匙子一副七事,共八十两”,是唐僖宗给法门寺的供养物。据考证,这套茶器的年份是在公元8世纪中期陆羽著《茶经》80年之后,陆羽在这本被公认为茶道开始的书中,描述了他创制的24种茶具。这套晚唐宫廷御用茶器正是物证,重现了大唐盛世从烘焙、研磨、过筛、贮藏到烹煮、饮用等制茶工序及饮茶茶道的全过程。
舞台上大幕拉开,幽暗的地宫内,金光闪闪的茶器在封藏千年后重见天日,将观众带入神话叙述中。舞蹈的形式更加重了奇幻感——茶的惊魂幻化为一个女子,身披红袍,头戴金冠,一张白色面具遮盖着面部,让人既为其形式所震慑,又有些出离:这种程式化和仪式感就是茶道吗?茶幻缓缓取下金冠,摘下面具,对应着茶在现实中由宫廷走入民间,走入日常,仪式感也逐渐放下。之后展开的是一个《罗生门》式的故事:一个樵夫、一个高士、一个僧人,代表不同阶层的三个角色与茶幻相遇时展现出不同的直觉反应,茶幻的形象也随之变幻。樵夫轻浮,茶幻就高傲;高士矜持,茶幻便端庄;僧人克制,茶幻则妖媚。三人斗茶相争,甚至大打出手,等到黄粱梦醒,又相对饮茶,回归理性。其实,茶幻就是三个角色内心欲望的真实反映,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茶幻。
《幻茶迷经》不只是说茶,而是借茶来说众生。而茶之所以成为这种包罗万象、俯瞰众生的因借物,也是因为它覆盖了不同地域和阶层的人群,而不同的人也在茶中喝出了不同的味道,投射了不同的心境。自8世纪陆羽在《茶经》中明确意识到茶不仅有单纯的物质属性之后,喝茶就上升到精神层面,甚至发展成一种关于审美的宗教——茶道。
茶是中国人的发明,而中国幅员辽阔的地理环境也为茶文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物质基础。从古至今,不同地域孕育出不同种类的茶,绿茶、红茶、乌龙茶、黄茶、黑茶、白茶;主流的饮茶方式也在不断演变,从唐代的煎茶,宋代和元代的点茶,再到明代以来的泡茶;皇家、士大夫、老百姓、寺院也各自有一套喝茶的方法,每一套都有自己的道理。尤其是最近这些年,物质逐渐丰裕的中国人开始重拾传统文化与审美,对“茶道”的探求也越来越强烈。
自2009年起,《三联生活周刊》开始每年推出一期有关茶的“封面故事”,探寻的路径也经历了类似的演变。从关注物质层面——去各大茶山寻找最好的绿茶、红茶、工夫茶,再到精神层面——去寻找“茶之道”,最初是去日本、韩国等地找,着眼点是向外的,而当我们越来越深切地想要向内看时,一个绕不开的问题是:中国有没有茶道?或者说,中国茶的精神性如何承载?
110多年前,日本思想家冈仓天心在他最早向西方世界介绍日本茶道的《茶书》中提出,游牧民族的入侵结束了宋朝文化的繁荣,风靡一时的饮茶文化即在中国戛然而止,反而在引入地日本发扬光大,诞生了茶道。这似乎已经被接受为史实,但从文化意义上去深究,并不全然如此。
诚然,中国历史上经历了几次文化断裂,但茶的物质基础一直生生不息,而饮茶作为“开门七件事”之一,在民间也从未断绝,这也是茶文化复兴的土壤。在中国人眼里,日本茶道精神虽然纯粹,但也过分苛刻和程式。中国茶之道,则是道法自然。这也是我们这次在杭州、徽州和成都踏访春茶所感,在一种多元的山水、人文和市井情境下,中国茶呈现出来的是自由自在的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