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我们住进繁华街道上一家旅店,迎宾台旁的茶水味也保持着十年前一样的醇香。醇香味吸引我在冒着热气的茶几前停下脚步,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开。
“这是普洱茶,阿姨你多喝点。现在很多人都喝它呢。说减肥,降三高”服务员小妹笑眯眯地给母亲递过一杯茶,带着彝腔的普通话听上去很亲切。
“听你口音应该是楚雄老表,好,我和你说家乡话。”她笑了一下,补充说“你妈妈好有福气。”
我望着那杯冒热气的普洱茶没作声。我想着关于母亲的“福气”,她是有福气的女人吗?
“喝一杯吧?听说降三高。”来到三楼房间,母亲将刚刚从服务员小妹手中接过的普洱茶又递给我,我没接。母亲哪里知道我在沉思什么呢?
母亲是个任劳任怨的山民,心里同隐士般装着田园。当然,她不会给她的田园写诗。为把我们弟妹三人培养成人,她常年在山中忙活,春天插秧、采茶,秋天收稻,比世上任何一个隐士都忙。
骄阳下,母亲戴上白色草帽,将忍了一冬,肥厚芽嫩的茶叶,一把把摘进竹篮筐里,采完一棵接着去采下一棵,站在山坡丛林中的她就像一朵茶花。
采摘完鲜叶后,母亲把茶叶背回家倒入锅中,轮流着用双手不停地在锅里上下翻炒,用高温把茶叶烘烤卷曲变形。烘焙中,鲜叶慢慢炒香,直至茶叶渐渐成条。刚做好的茶叶,起锅后还要晾晒,捡去黄片。这时,经常看见母亲抓一把茶,放在鼻下细心闻闻,一脸的满足。
头泡茶味香,耐冲,泡上七、八壶不会淡,母亲一般是舍不得喝的。有客人时,她才拿来待客,在“好茶,好茶”的赞叹声中,母亲满足的喜悦如茶香一般飘了一屋。
茶好客自来,印象中老屋一直都很热闹,大家在茶香四溢中做鞋底,拉家常,品好茶,小孩子们就在院子里开滑板车,玩他们的玩具,快乐的乡村时光就这样被母亲的茶填满。乡邻们夸赞母亲的茶好,其实,母亲那些茶都是乡下人喝的劣质茶,什么苦粮荞、野坝子香茶,完全没名气。今天我才明白,他们在赞美母亲的茶好,其实是在赞美母亲的人品。“茶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母亲因茶结下了人缘,攒了人气,她和乡亲们和睦相处,从没和乡邻们吵过嘴、红过脸,把农家的日子过得从容而优雅。
而今,我参加工作,弟妹也自食其力了,当我把包装精美,上百元、甚至千元一包的茶叶带回家时,母亲却不喝茶了。母亲身体不好,医生建议她尽量少喝茶。从此,母亲就改为喝白开水。喝白开水的母亲却还一直坚持采茶、做茶。知道我也学会了喝茶,母亲每年都将她亲手做的茶让我带点回省城,母亲那些香味四溢的自制劣质茶,一直陪伴着我走过人生的春夏秋冬……
“味道是好。”母亲喝了一小口普洱茶,赞叹着,我不由得回过神来,回头看她,她也正看我。
旅馆的窗台被路灯照得通明,母亲又泡了两杯普洱茶。
“妈,楼下那个女人说你福气好。”
“确实福气好。”她想也不想就毫不怀疑的回答了我,然后端起一杯普洱茶,一口气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