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地茶文化兴起的这十来年,很多人可能是刚刚捧起茶杯,就已经听说周渝的大师之名了。
紫藤庐是台湾茶文化的标志性建筑,它的主人周渝,更是一位声名在外的茶界泰斗。到了台北,去寻访紫藤庐和周渝先生,也已经成了内地茶人台湾行的必须动作。
关于周渝的故事太多。
茶人无不赞叹他几十年在普洱老茶领域的不断实践,引领了台湾品饮老茶的方式,并对内地老茶文化的推动有着肱骨之力。
他体悟的“正、静、清、圆”的茶道文化,融通道、儒哲思的茶文化观,为找寻中国式的茶道和茶道美学,付出了不懈努力。
他还是被李敖批评过的天才。李敖在《大江大海骗了你》一书中,曾写过他给周渝过50岁生日时的一次谈话,他写那次曾挖苦周渝说:“你本来可以雄心大志做番事业的,结果紫藤庐的收入,使你安做小富翁了,你误了一个天才洋溢的周渝。”而周渝“不以为忤”,“至今叫我李哥”。确实,以李敖的狂傲不羁,大概是不太能够欣赏周渝安享一杯茶汤的温柔敦厚。
然而这其中最广为流传的,还是说他是拥有老茶最多的人。周渝和他的紫藤庐,究竟有多少故事,还得听他自己道来。
一、不收徒弟的大师
坐在车里的周渝,刚刚结束了一场关于茶道美学的讲座。他喝了点罗汉果水,剥开一颗绿茶味的润喉糖,说:“没关系,这个可以含在嘴里,我们可以继续聊。”
之前将近3个小时的连续说话,和讲座结束后的签名、合影、留字……从簇拥着的人群中一点点“突围”出来,最后上车。这对于前一天刚刚因为感冒而扁桃体发炎的70岁的他,是一场不小的元气消耗。
在内地茶文化兴起的这十来年,很多人可能是刚刚捧起茶杯,就已经听说周渝的大师之名了。
紫藤庐每天都有太多的人慕名来访,运气好的人,如果能够遇到周渝,一起坐下喝茶论茶,无疑是幸事一桩。但遇到想拜师学艺者,周渝一般都摆手躲避开来:“千万不要!”
“师傅徒弟这种称呼很古代。我不认为我是一个那么专业的茶人,至少古代讲师傅徒弟,师傅都要有一定的工艺本领的,要有很深的造诣才可以当人家师傅,而且要负责徒弟的一切。茶生活本来就是一个美学的东西,是可以互相学习影响的东西,每个人的生活都很广,我觉得讲师傅徒弟讲不通,称呼一声‘老师’倒也无所谓。”
周渝饶有兴趣地讲起一桩趣事。
几年前,他去马来西亚参加一个活动,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学佛的女性,“一路上她就不停地跟我说宋聘怎么好,但是她却没有喝过,我就说,那回来我请你喝一泡好了,好在2006年,还没有太贵。于是回来之后,我请她喝了一泡大概有七八十年的宋聘,结果喝完之后,她要跪下来给我磕头,我赶紧说你这是干嘛!她说,‘我这么多年修佛,人家总是说「空性」,但是我怎么都悟不到,但是这泡茶一喝,我觉得我悟到了,那你就是我的师傅!我要给你磕头!’我说,那你跟茶磕头好了,我没教你空性,是你自己悟到的,茶才是你师傅。”
“所以但凡有人讲跟我学了茶,问我是不是老师,我也不敢讲是不是,还是问他自己吧,那是他跟茶学的,茶是他的老师,我只是一个媒介而已。”
而周渝自己的学茶之路,他自己却以一言蔽之:“东听听、西学学,哪里有什么人来教。”
二、不赚钱的紫藤庐
从很小的时候,周渝有印象家里来了客人,就会端起一个很高的杯子喝茶,有人看他一直看着,就会问,你要一杯茶吗?周渝会说我要,但不是他真的想要喝茶。“茶一开始对我而言是苦的,并不好喝,所以我爱上茶并不是因为我喝茶,而只是喜欢看它在水里慢慢展开的样子。
周渝的这个习惯保留到了今天。讲座当天,周渝还带来了台湾坪林自然生态茶“春悦”请大家喝,每人分得一两片叶子在茶碗中自泡,为的是让大家不仅能闻到香气、喝到味道,还能欣赏茶叶在茶碗中逐渐展开的状态。
五六十年代的台湾,喝茶大都是闽南跟潮汕地区传过去的工夫茶、老人茶,也没有什么理论,如果一定要讲,也就是“韩信点兵”那些一招半式。
到了六七十年代,台湾社会上逐渐兴起了喝茶之风,有了做茶的比赛,在台湾南部这些习惯保留传统的地方,也开起了数家茶馆。“这些茶馆会强调他们卖的是比赛茶、冠军茶,可是对他们自己却没有什么好处,因为台湾太小了,开车一两个小时就到了山上,可以直接跟茶农买。”
但这时的品饮,也还停留在感官的阶段,民俗的层面,没有上升到美学,强调的是喝茶的本身。有极少数的有钱人在学习日本茶道,但也属凤毛麟角。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1981年,周渝把父亲周德伟留给他的老宅“尊德性斋”改成了茶舍“紫藤庐”,并延续了父亲时代就广纳天下客“高谈阔论”的风格。
那时候台湾社会主流的“成功者”们,都是搞工程的、做经济的,而紫藤庐则成了“边缘人”的庇护所。在这里蹭过茶吹过牛的文化人、吵了架又修好的学术界人士、办了画展又没钱支付装裱钱的艺术家、不满时局的“政治落魄者”……不计其数。大家如梁上的燕子,来去自由,这里吹的是自由的学风。
而周渝也几乎是常年请人喝茶,请到80年代末,实在没钱混不下去了,把父亲去世时留的一张齐白石的画都给卖掉。“还记得那时茶界有几位年长于我的前辈来我这里喝茶,我就跟他们请教,临走的时候,我不收钱,他们说,哎呀,不行,一定要付钱,看你这里也开不久了,太可怜了。”
周渝也承认,那个时候搞茶馆,确实也有点脱离那个年代人们的消费力,好茶要有好水泡,算下来怎么都不会便宜。更何况那时台湾的茶馆咖啡馆要生存都要掐表算时间,做“翻桌率”,这在周渝看来更是不合情理,“茶馆本来就是卖空间的,喝茶就是要一喝喝半天、一聊聊半天。”
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若干年后,有人问周渝,“哇,你有XXX和XXX的画耶!你当初怎么知道要收他们的画!”周渝说,“是啊,我怎么知道!当时他们在这里办画展,连买画框的钱都没有,每个人都是送我几幅画来抵扣,我就莫名其妙收了一堆!”
直到今天,如何不违初心、更体面地维持一个茶馆的基本生存问题,对很多有茶馆梦的人而言都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困惑。而一辈子都没想过要做茶的生意的周渝,把紫藤庐开成了茶界的传奇。
这个中的缘由,在周渝看来简单,“我就觉得,如果这地方被我搞到我自己都很喜欢,为什么别人会不喜欢?”
“当我们面对茶的时候,我们很尊敬茶,这种敬业精神才是任何一个行业的骨干,用敬业精神去做,一点都不苟且,所以人家开始对你信任,你才做起来。”
而在紫藤庐这一隅结合生活、艺术和文化的人文道场上,周渝“正静清圆”、“茁与拙”的茶道美学精神也渐成体系,形成了他融通道、儒哲思,充满汉文化精髓的茶文化观。
“正、静、清、圆”,寻觅中国的茶道精神
日本的茶道有四个字,“和、敬、清、寂”,这也是周渝最初所接触的茶道文化。“这是佛教禅宗跟儒家的复合思想,其实是继承和发扬的中国茶道中寺庙的那一支。”
“我当时就想,我们中华的茶道文化也是这四个字吗?我觉得汉民族是个乐观的民族,不太像佛教讲的最后大家都‘寂灭’的状态。”
周渝把这个问题放在心里,多年之后,他总结出了四个字——“正、静、清、圆”。“可是我并没有特别从哲学上去推敲,在我的实践过程中,它们就自然呈现了。”
三、老茶的讯息
作为传说中拥有最多老茶的人,周渝的藏茶仓,恐怕是全天下茶人都在觊觎、想窥探的天地。
而围绕老茶的寻觅与割爱,茶界江湖上也流传着许多跟周渝有关的故事。比如曾创下老茶交易体系里最高纪录的一筒1350万元的“福元昌”,据说就曾是周渝的收藏。
喝不到周渝的茶,就尾随着周渝收茶,是某些也不甚懂茶的茶人想出来的“捷径”。但是同一批的茶,不见得每一片都很好,有的存放得比较中心,有的存放得比较外围,受潮发霉的几率就大增。“所以早年我去香港卖茶,试完了确定要买,还要再挑。挑剩下的肯定是存放得不好,有点霉,我就都不要了。”
于是周渝前脚一走,茶商马上就后脚打电话通知那几个常年买茶的,大家一听这是周渝刚买了的茶,赶紧跑过去把那些挑剩下的一扫而光。“但其实最好的茶都在我这里,他们买走的可能都不是太好的!”说到这些轶事,周渝自己都忍俊不禁。
“老茶是特别能够带我们回忆到过去,过去的老房子、过去的老井。老茶是带着历史的讯息、历史的记忆的。但很多历史的记忆实际可能是不愉快的不痛快的,所以有人想要逃避它、不想面对它。但这样的东西是最深沉的东西。”
“所以喝到有瑕疵的老茶,不要嫌弃它为什么没有放好,茶其实没有坏掉,它有茶能量,有茶气在,只是它经过历史给它的不完美。这也是一种提醒,我们能想到过去的那种状态,喝茶的时候实际上是让我们去面对历史,去超越它。
历史所产生的各种问题,最后我们只有愿意去宽恕、而不是敌视,用最高的慈悲精神才能得到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