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的中国,不论在品饮还是美食上,都极为注重器物之美。唐朝陆羽有云,“响松风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形容的便是茶在美器中的诗意呈现。因茶制宜,因艺制宜,已成为现代茶道不可或缺的环节。但如今,时下的陶艺审美似乎还未深度影响大众的日常生活,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中国茶道还是日本茶道都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当代陶艺的消费。
对于传统陶艺,我认为我们要提供机会让年轻人去接触,让他们也能够理解老祖宗的意图,他们根据这些东西才可以去发展新的东西。
陈良柏:“福州的茶消费和厦门的茶消费主要还是受到区域文化的影响。厦门地区历来有饮茶习惯,再加上从台湾省和日本传来的一些茶道文化的影响,综合消费力量特别强,他们愿意花钱在这上面。在茶道文化推广上我个人感觉比较突出的有厦门的万千堂,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日本茶文化的影子在里面,他们的营销推广做得非常好,每年的展会规模都是最大的。
我感觉富裕人群如今都爱玩这类茶道的一期一会。在环境不错的庭院里,将整套日本茶会的模式移植过来,这其中有一些台湾老师在推动,但他们对器皿的选择还没做到是自己开发为主。万千堂的品牌则是他们自己在开发,但是附带着一些他人的影子,就好像一些陶艺家做陶艺可能受到现代观念的某种影响。
我是觉得台湾的陶艺基础显然比我们这边要好很多,过去日本殖民台湾50年,使得台湾的陶艺文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日本的影响。但北上广深有一些大的学院的陶艺老师他们也做得很好,比如北京的,景德镇的,有一些观念受到欧美影响。”
李莉:“其实是这样子的,像我们大陆有非常多的主窑,每个地方用的泥料成型方式都不同。其实我们所要做的是恢复当地的陶瓷烧造工艺,你只要去探究其中的脉络,便可知为什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果说大家都追求一样的东西,也就失去了特色。
前几年我们来福建的时候,德化当地的人问,老师你们能来德化烧柴烧吗,我们很讶异:你们有窑为什么不烧。之前大家都烧瓦斯窑,柴烧没人会烧,因为烧的过程一定要投入资金,去实验,去调整,要烧窑就等于烧钱,如果不愿意下功夫去恢复传统工艺,过去的一切就很难回来。
我们暂时可能看不到短期内的效果,但只要你愿意下功夫研究,虽然没法做到百分百的还原,但至少我们实验的精神要有,这样势必会引导和训练当地的一批年轻人去从事它。北方有北方窑的特性,南方有南方窑的特性,各地会呈现出多彩多姿的变化。
但在茶道中,所有的器物都是配角,这点大家不要搞错。我们如何通过器物让茶呈现出最佳状态才是我们要追求的,至于那些形式,各家有不同的理念,有些人不讲形式,只讲实用,认为茶只是生活中的其中一部分。”
陈良柏:“福州周边郊区有非常多的民窑,我们刚才说现代茶道是城市里的一种消费形式,主要受众是中产族群,他们对陶艺的欣赏是以茶道为中心的审美教育。我们周遭出现的类似世家的那种龙窑如福州、闽清、宁德等地都有,但基本是从事民间日用器皿的烧造,他们只是在做工厂,是一种工厂式的作坊。他们没想去改变,变得有艺术观念的融入,而是散落在民间,自生自灭,已经倒闭了很多类似的工厂。很大原因是如今的老百姓都不用以前的那些瓦罐啊,盆啊,瓶啊,都是用塑料去替代。”
为什么说日本茶道带来我们这边是一个好处呢,他们毕竟引导一些人群去欣赏素朴的陶艺之美。由茶道带动陶艺的消费,这是一个路子,还有一个路子,就是有艺术观念的消费,我们缺乏这样一个审美氛围。
我知道的是福州有一些陶艺匠非常艰难地活着,他们很多将作品拿到外面去卖,也在做一些和茶相关的器皿,毕竟好流通,才能活下去。日本的茶风是一个,欧美的也有。你说我们中国的茶历史这么强,但我到上海去,看到上海衡山路上的德国梅森瓷器就卖得非常贵,那种可以随便到景德镇找人做个釉上彩的杯子,他们一个要卖到两三万!上海设计节的时候,他们就把梅森画釉上彩的师傅请来,人就坐在那里画,大家一看,都觉得好漂亮啊!
又例如有些陶艺家做那种拉丝的花,每次只单独做一朵花。在我们德化,十八岁的小姑娘都能做,是流水线的作业,而且她们一直被机械地训练做这些,是做一堆花,所以人家只做一朵花,那是受到艺术观念的教育,而我们这个是受到工人教育,没办法。
我们这的老百姓平时都是买超市的日用瓷器,你到酒店去吃饭,即便是五星级酒店,那些餐具都很LOW,你的佛跳墙很美,福州的点心很OK,但配的那些餐具完全都可以丢到桶里,五星级酒店一点软实力都没有,你去到悦华,去到凯宾斯基,都不行,那些餐具全是地摊货样式,这样的现象很畸形。我们福州很多有钱人,但他们不会去买古董。所以厦门的一些茶道理念就很好,带动大家对陶艺有基本的认识。
李莉:“还是要给他们一些时间,我们台湾也经过这样的阶段。当有一批年轻人上来,他们有经过美学的训练,拥有了美学涵养之后,他就会比较能判断,某个商人跟他介绍的是不是对的,是不是自己要的,不然自己没有一个对的认知,就会分辨不清。大部分人都是从众心理去购买陶瓷。”
陈良柏:“其实我们这边也有很多国画家,也在做一些瓷画创作尝试,但给我的感觉是隔行如隔山。我认识一个画家,他画得很好,可他画在器物上就很难掌控,因为画在平面和画在器物上是不一样的,所以他的感受不一样。比如说画一个圆形,在纸上构图和在瓶子上构图是不一样的概念。后来我和他说了下,他自己也发现了。
所以在陶艺界,有时候很多人都不做什么,只是单纯画一道线,从原始社会至今,这条线最美了。在陶艺师看来,器物最大,画是最后的,我们都倒过来了。你纸上画和我们在器物上画是不一样的,那个盘子就是天和地,你能顶天顶地啊?不可能的,画国画你还要留天留地呢,不要说你画器物,很多人不懂这个道理,以为很容易,其实不容易。
就像我看林老师的器物,一看就知道高手都是这样的,一拉器物,都正,型稳。很多老艺人拉器物,虽然他没什么创意,但他的器型就非常周正,所以说你做器物造型和纸上画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很多人欣赏不来,一个杯子为什么有的要有卷边,为什么有的不要卷边,卷唇不卷唇,收口不收口,虽然对你们来说就是一个动作,但是这个动作对一个器物就会产生非常大的影响。”
李莉:“虽然台湾茶文化曾受到过日本影响,但台湾现在泡茶的形式一点都不是日本的样子。日本抹茶道的饮茶方式是将茶叶碾成粉末,台湾不这么喝,喝茶的方式还是比较闽南式的,他们日本用急须,就是侧把壶,台湾茶道不用急须的,只是后来发现这种器物可以卖钱,才去生产急须。所以在台湾急须并不是主流,最早台湾使用急须只是用来煎药。”
陈良柏:“在日本来讲,形式重于味道,但在中国来讲,味道是重于形式。在台湾,一个习茶者一定会从学习泡茶开始,学习茶的来源,制作流程,冲泡技巧等等。但慢慢地,学习内容的比例就开始改变,原来茶汤占80%,器物占据次要,简要就好。
到后来,开始从器物形式当中发掘个性。茶人有个性,陶艺家有个性,看到你的茶器就知道你的个性是什么样的,你用什么器物代表了你的个人精神,二者一定是契合的。
我一直主张赏器即是修行,就是说你的器物其实是跟你的内心相通的。所以说这种形式之美,秩序之美,慢慢地在生活美学中会逐渐地被加重分量。”
林国隆:“其实我感觉像千利休以来那种茶道更像一个美术欣赏会,只不过茶是一个媒材,喝的已经不是茶,喝的是心境。比如我跟你泡一杯茶,你这个茶人可能就是一个巫师,但是我手捧着茶碗的时候,就像你说的,我就在赏器,不仅是赏这个碗,还看那个画,还欣赏一幅字,同时在听他们讲俳句什么的,所以我觉得更像是一个美术欣赏会。”
李莉:“在日本,茶汤的味道基本就两个味道,抹茶与煎茶道,因为他们喜欢喝新鲜,所以他们的茶汤味道是非常极简的。这也使得他们会从器物之美当中去建立起茶道文化的内涵和氛围。所以你看在日本,我们主要是欣赏人家怎么泡茶,他们的流程非常之多。
如果今天他们把你当成贵宾的话,那你要过半个钟才会喝到第一口水,如果不是,那你早就喝到水了。你说服务是快点好还是服务慢点好呢?所以不用呈现美感就不是针对好客人。文化本身就是有繁复之美,每一个动作都是非常重要的。认真讲起来,日本是把一个文化更加复杂化,然后变成一个茶道的学问,让你觉得好美哦,每一个程序有它独特的美。
所以你去日本会看到他们喝茶的时候要把茶碗这样转动,那样转动,其实是在欣赏茶器,喝茶反而是次要的事情。你注意看,他们的茶碗线条是起伏的,它的形式来自于自然,我们的起伏是来自于人为,例如拉坯拉得很工整,很周正。”
林国隆:“所以我们看到他们的碗很多是历史感很强的茶碗,你要通过这样的抚摸去领略它们的尊贵。”
李莉:“他们在喝茶的时候也在看茶汤,所有周边的风景会倒映在茶汤当中,你是在欣赏山水。为什么要转动呢,因为那是一种礼节,我要把茶碗端给客人的时候,我非得把茶碗最漂亮的一面朝向客人,把茶端给客人,表示对客人的尊敬,象征着我把最美的留给你。
所以客人把茶碗直接端上来喝是不礼貌的,为什么呢,因为不懂回报,因此客人一定也会将茶碗最漂亮的一面转向给主人,有一种仪式感,所以你看到他们都在转动来转动去,其实是很慎重地在寻找最美角度。所以在日本,要看他们尊不尊重茶道,从肢体语言就可以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