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时,我的一篇小文章在县城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了,父亲从收发室里拿着我的样刊,到处宣扬,从来没有给父亲长过脸的我,在那个下午让父亲脸上有了十足的光彩。晚上我还没到家,一路上就有许多老师向我道贺。他们曾经一度认定我会成为父亲这一生的败笔,一个女孩子不肯好好读书,到处打架惹事,甚至他们还说总有一天父亲会为我送牢饭,但这一切都在那个下午发生了改变。回到家,是父亲给我开的门,他看到我有些激动,从来对我板着一张冷脸的他破天荒给了我一个笑脸,这个笑脸令我有些局促,我没有理会,径直进了我的卧室。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敲门声,父亲进来了,他一手拿着那本样刊,一手端着一杯茶,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这两样东西轻轻放在我的桌子上就出去了,他带门带得很轻,好像我的卧室里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我看着父亲端给我的茶,高高的玻璃杯中,几片茶叶上下沉浮,茶汤绿得像抹春天,杯口冒出一缕缕热气,我心下一动,小啄了一口,童年时对茶的那种苦味感觉竟奇迹般消失了,只觉得茶香扑鼻,一种说不清的味道盘旋在口腔里,纠缠在齿缝中,慢慢的便有一种清爽的甘味从喉咙处反扑过来,特别的滋润,特别的怡神。
那一晚不知是因为父亲对我从未有过的态度,还是茶的原因,我久久没有睡着,索性起床看书写点东西。此后的每个晚上,父亲都会在我桌上放一杯热茶。他说,茶是文人的伴儿。我震惊,在父亲的心中,我已然是位文人了,他对我的高看,令我差点掉下泪来。从此,喝茶便成了我生活中不可少的一件事了。
二十三岁那年,我以县优秀文学青年的身份到市里去开表彰会,散会后,一位文学长辈将我们带到长江边的一个茶室里喝茶,喝的是铁观音,那次我才知道喝茶竟有这么多的讲究,木质的大茶海、紫砂壶、公道杯、闻香杯。泡茶的女子一身粗布衣衫,皮肤有红有白,十指纤纤如出水茭白,她像拨弄琴弦似的拨弄着壶和杯,一支支细高细高的白瓷杯列队似的站一排,六个核桃似的瓷杯像帽子似的盖上去,然后女子优雅地翻转,将茶汤落在核桃杯中,把细高的空杯递过来,让我们闻,那深深的细高杯留存了茶的味道,趁着这热,茶的余香还在,不浓不淡,吸一口沁人心脾,让人蹬鼻子上脸的更加觊觎那杯茶。那茶果然不同凡响,不同于我素日喝的绿茶,那茶入口便是甘甜,便是清香,不需要磨合不需要迁就,就像是上天注定的一段缘分,一接触便心生欢喜。次日,我便在荆州的一家茶店里,花光了一千元奖金,买了一个茶海,一把紫砂壶,六只茶杯、一个茶道组当然还有两盒铁观音。坐在巴士车上,我心急如焚,我想快点回到家中,烧壶开水,给父亲冲泡一杯铁观音,双手奉在父亲手中,不需要任何言语,我想父亲就能明白这杯茶的意思。在我跟父亲之间,茶就是一张嘴巴,它化解了我跟父亲之间多年的隔阂,它替我和父亲说出了彼此间的很多心意。
买茶时茶店的老板告诉我一个窍门,喝功夫茶就得喝一个烫字,不像绿茶,水烧开了非要等到跌了气才能冲泡,这就是绿茶的矫情。回到家中,我将父母拉到餐桌旁坐下,我从厨房取来一壶正翻滚的水,我照在荆州茶室那位粗布女子的样儿在父母面前展示了一遍,滚水烫过的壶和杯,指肚子一挨着瞬间就有一种烧灼感,但我忍着,不露出一丝破绽,那个下午我含着一颗滚烫的心给我的父母奉上了一杯滚烫的茶,父亲抿一口,咂摸着嘴,说,这才叫茶。茶过三巡,我瞥见父亲的眼眶有些泛红,我料想父亲那一刻一定是欣慰的,一定是落意的。我曾听父亲轻轻哼过一段戏文,“将身儿来至草堂内坐,桂英儿奉茶来为父解渴。”在多少个清晨或晚上,父亲一定有过这样的奢望,希望他的“桂英儿”能为他奉茶解渴。
此后,只要我寒暑假在家,吃过早饭后第一件紧要的事便是烧水烹茶,只要我在家,父亲也不再喝绿茶,有时候我心生懒意,不愿烧水,一杯温吞茶或是冷茶,父亲也照样喝得津津有味。听母亲说,我去学校后,父亲有时候会独自在我的卧室里把玩那些茶具。我听后,心里总是一阵阵发酸,为从不表达爱的父亲感到一种疼痛。
在我二十六那年,父亲身患癌症,这种病像一记闷棍将父亲打倒在荆州肿瘤医院的病床上,每天承受着放化疗给身体带来的痛苦,脱发与呕吐,终于将相貌堂堂的父亲折磨成了一具皮包骨,走一步路双腿都微微发颤。每天要挂七八只吊瓶,可他像奶奶一样倔强,在病中也要饮茶,他喝不惯白开水,他受不了寡淡的滋味,任我如何劝说,他都不听,为此事,我每天要与他争吵一番,他总说,人是要死的,喝不喝茶都是要死的。而我是如此害怕他说出这个字眼,我多么希望他能长命百岁,我多么希望他能逃过此劫,可是他却一天到晚以这个字眼来恐吓我,来辜负我。一气之下,我将病重的父亲全部甩给了母亲,我辞掉工作,孤身一人来到了武汉,眼不见为净。他不妥协我亦不妥协,直到父亲弥留之际,我才重新回到父亲的病榻前,父亲终于让步了,他每天都喝白开水,喝牛奶,喝鸡汤,一边呕吐一边喝,再也不提茶字。然而无论我怎么挽留父亲,父亲在过完年后还是走了。母亲张罗着找车运送父亲的遗体回老家,而我则坐在父亲的病床上久久不愿离开。那一刻,我坚信人是有前世今生的。
安葬好父亲后,我将那套茶具和铁观音摆在父亲的遗像前。生活往前,我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许多茶也不动声色地走了进来,普洱、猴魁、金骏眉,有一段时间身边的朋友都以喝金骏眉为风尚,见我喝铁观音都觉得我有些不跟趟。喝茶不是为赶时髦,我确实是喜欢铁观音,这种遇上就喜欢的茶,一定是有某种说不清的生命密码。这茶真的成了我的伴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神鬼出没的时段,我常常会泡上一壶,我希望那个人泉下有知,能心生感应,因为我这一生永远都欠着父亲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