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母亲最常做的食物,是茶泡饭。
周作人把茶泡饭写得雅,「米饭上放鲣鱼屑、海苔丝、梅干、纳豆等物,玉色茶汤冲泡,佐以腌菜,确有『平淡而甘香的风味』。
其实,那时家里清贫,母亲做茶泡饭只因它方便,省料。哪有鱼干海苔等物,熟米饭往粗茶里一泡,就着酱菜就是一餐。母亲疼爱我,怕我嫌淡,吃不下,所以每次都在放一颗梅干在上头。我自然很欢喜。
每到傍晚,母亲就会算好时间,盛出中午剩下的米饭,泡好茶汤,从瓦罐里夹出酱萝卜和生姜,切好放在小碟里。我则趴在窗口,等父亲回家,他总会叫着我的名字,笑着把我抱起来转一圈,逗我开心。开饭时,我们一家人就围坐在小小的餐桌旁,暖黄的灯光下,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泡饭,说说笑笑的,也吃得有滋有味,并未觉着过得苦。
后来,家里境况渐佳,餐桌也变得丰盛起来。母亲手艺好,鸡鸭鱼肉都做得美味,我自然爱吃,也渐渐觉得茶泡饭太寡淡,不愿再碰。父亲则多了应酬,而每每结束酒局,赶回家,想吃的却是一碗茶泡饭。母亲都会为他备好米饭,现煮一壶茶,做两碗一起吃。我问,「真的这么好吃吗」?母亲只是笑笑。
如今漂泊在外,一个人生活。白天工作忙碌,吃饭常是将就,一份油腻的盒饭就是午餐;晚上难免酒局,觥筹交错,酒肉囫囵下肚,食不知味。终于有一晚,得闲在家,想做一餐合胃口的饭食,无奈冰箱早空了,只有剩在电饭煲里的半份米饭。市集也早已散去,无处买食材。失望之时,突然想起母亲做的茶泡饭来。
烧水,泡茶,放入米饭,加盐调味。只用了十分钟,一碗简单的茶泡饭端上了桌。太饿,没有酱菜,也就这样吃了起来。
一口下肚,胃里一阵暖意。
等舌尖回过味,埋藏在味蕾里的所有的记忆都涌了出来:家里的小餐桌,暖暖的光,母亲细心准备的梅干,父亲的拥抱,饥饿时茶泡饭下肚的滋味……。那些好时光,全氤氲在手中这碗茶泡饭的热气里,熏湿了眼。口中,竟也回味出了这饭里的甘苦。
那一刻,突然就懂了。
母亲和父亲,是从这茶泡饭中,吃出了共同的生命记忆和生命感觉吧。
生活于他们,又何尝不似一碗茶泡饭,一茶一饭,是寻常滋味,但人生真正的滋味也就在这寻常间。再丰盛的食物,也替代不了的,是这碗饭里凝结的属于家的时光、回忆、怀念,和一份唯有历经岁月沉淀,才领悟得了的「淡」,才品味得出的清苦中有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