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能看到的紫砂书籍,对紫砂泥的成因、特质、秉性,探究的多、细、深,而对于紫砂泥的美学价值、文化价值,谈论的少,甚至说罕见涉及。紫砂泥的文化价值,是一个值得研究探讨的问题。本人不揣浅陋,试说点滴,求教于诸位。
文人是先爱泥,还是先喜壶?
紫砂泥是劳动人民在生产实践中发现的,却是文人的喜爱、参与、鼓动、推广,紫砂壶艺才得以翩翩起舞于艺术的舞台上。
“历史上的文人是先喜爱紫砂泥,还是先喜欢紫砂器?”我用这个问题请教过文人圈、紫砂圈的许多朋友。大家的回答竟是口径一律:“先喜欢型”。
是先爱泥,还是先喜壶?
我的回答是先爱泥。文人喜欢紫砂大概可分三段,宋代发萌、明时发情、清人发疯。在宋代苏东坡、欧阳修、梅尧臣等的诗中有“紫瓯”、“提壶”、“紫泥”等都是指的紫砂。在这些说法中,我以为梅尧臣不仅讲得早而且是实话。那时的品茶、斗茶,用的都是“盏”、“瓯”,其型大同小异,其色多为黑色。此时,猛然见到一个另类——紫色的小瓯,其色有丹青颜料的浑朴素雅,其质泥中有砂自然天成。瓯相同,而色奇、朴、雅,正合中国文人的审美理想。在一片黑色的宋瓯中,诗人喜爱紫泥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了。型相似、泥不同、色不同,紫泥新而雅,梅尧臣见新动情、情发于心,心命于手,手挥于笔写下了“紫泥新品泛春华”的诗句。诗人的心相通的。欧阳修、苏东坡,他们也是见瓯爱紫泥,但不能步梅尧臣的后尘还用“紫泥”入诗,只好再觅新句了。
试说紫砂泥的文化价值 先爱泥,还是先喜壶宋代的文人在用“瓯”品茶中,与紫泥一见钟情,初恋紫砂美。明末紫砂壶问世了。此时的文人,爱紫砂之泥,不爱其壶型,才有了时大彬的壶型“由大变小”,从而深受文人珍爱。到了清代,紫砂泥广泛运用,习以为常,爱紫砂泥的文人们更不满意其型,才有了陈曼生的壶型设计的改革、创新。
紫砂泥为中华陶续了香火
中华瓷器在宋代一跃登上巅峰,而中华陶器却一落千丈。到了明代陶器不仅一跌不振,且几近断香火、丧陶魂。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陶器曾是人类主要的生活用器;也曾被人们当作新的材料来代替木头等。但是,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科学的进步,以及新材料的不断出现,再加上陶器本身的某些不可克服的缺点,于是,慢慢地失去了往昔的辉煌地位,代之而起的是“本是同根生”的瓷器及另外几种陶土的发现和使用,如类玻璃的琉璃、低温铅釉的釉陶和紫砂器等。
时至今日,中国的陶都在宜兴,中国的瓷都是景德镇。宜兴的紫砂陶,作为擎天大柱撑起了陶都在中国陶瓷大业的半壁河山,作为旗手举起了“世界制壶中心”的大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紫砂泥延续了中华陶器的香火,且有发扬光大之势。
紫砂泥以什麽样的魅力,继续点燃着中华陶土的火炬?
我国著名工艺美术家高庄教授以诗赞紫砂曰:“我恋紫砂无釉彩,相见如人见肝胆。不靠衣衫扶身价,唯依本质令人爱。” 我以为紫砂泥是不着色的天然陶彩、紫砂器是质地紧密的五彩碧玉,正是这天颜玉骨,支撑起中华陶器的猎猎大旗。
其色,文采来自天然。紫砂泥名为五色土,实则万紫千红。但不论其千变万化,然九九归一,归于“岩中泥”,天然的矿、天然的色、天然的韵。宋代的文人发现并喜爱紫砂泥,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有历史的必然。诗书融入画面,滥觞于北宋而风行于元明清,于是文人往往书画兼修,使他们不仅用笔用墨,也接触到国画颜料。那时中国画颜料的朱砂、赭石、石绿等等,来自原矿,古朴沉静,淳厚高雅,且国画颜料的质地也是颗粒状的,和紫砂泥真可谓何其相似乃尔。和国画上颜料不同的是,紫砂泥经烈焰烘烤,因烧制技艺、窑火温度的不同,其器更是异彩纷呈、绚丽多彩,更显“质地本身发光的美”,且万载不幻。明清两代最先问津紫砂壶艺的也恰恰是那些书画家或喜爱书画的文人,这是一脉相承的。
似天然颜料的紫砂泥做成的不正是素面素心的彩陶吗?
其质,丽质来自天成。举目天下,有五色土的地方何止宜兴一城?但有紫砂矿的天然合理,有紫砂的可塑性和丰富奇妙的表现力,尤适于做壶,且有诸多令人心仪的功能,则世间只有宜兴一城,无他二城,真可谓上苍的特殊恩赐。这天赐之物,经艺人之心、火焰之功、用者之手,其象似“和氏璧”去朴表,显现迷人的肌理和珠圆玉润的宝光,“不靠衣衫扶身价,唯依本质令人爱。”
爱紫砂凝聚了中华文化心理积淀
说起中国画人们往往大讲墨分五彩,而不大讲矿物质颜料画的重彩。我国当代著名重彩画家石虎曾讲过一段故事。一次,他在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看到一幅元代的中国壁画,令他十分震惊。石虎站在画前深为感慨,谁说中国没有斑斓重彩,和这壁画相比西画太浅薄太表面太俗气了。从此,石虎用古老的矿物颜料画起了轰动中外的再现中国民族文化博大和神性的重笔浓彩。
石虎成功创作用的颜料,和那紫砂泥一样来自千山,来自五色土。
紫砂泥单色的原矿的天然之色美;紫砂泥那单色矿泥,经艺人的抟埴,经烈火的洗礼,经人手的把玩,那肌理、那宝相,竟现“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玉质美。这天然色美和珠圆玉润质地美是那麽和谐的融为一体。 中国的文人喜爱着和谐之美,时至今天,可以说越来越多的中国人都喜闻乐见这和谐的“质地本身发光”的美。
中国人喜爱“质地本身发光”的审美观念,是千万年来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的积淀。在中国五千年的文化史上,一直贯穿着两种美感,两种美的理想:华丽繁复的美和平淡素净的美。魏晋六朝之后,尤其到唐代更有了发展,人们更欣赏后一种美,追求精神上的更高的境界。大诗人李白主张“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宋代的苏东坡用奔流的泉水来比喻诗文,宜“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我们用今天的话说,象水出长江三峡而入于江汉。中国人认为玉有“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在中国人的内心深处以为一切艺术的美,以至人格的美,都趋向玉的美:内部有光彩,含蓄的光彩。
玉的美,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国画原矿的单色的淳朴美,紫砂泥融这二者之美的美,都是“质地本身放光” 的美。毛泽东曾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中国人爱玉有了七千年的悠久历史,喜国画有了二千年的悠悠岁月,手捧紫砂壶如痴如狂也有了五百年的青春年华,爱玉、画、砂,有一个不断的根、不绝的魂,那缘那故就是积淀在中华民族灵魂深处的对“质地本身发光,只有这样的美,才是真正的美”的渴望与追求。换言之,玉的美、国画的美、紫砂泥的美,是中国人从内心深处喜爱的美。紫砂泥的天颜美色、骨坚玉润和天才的表演素养,和合了中国人“一以贯之”对美的理想和追求,续写了千年中华陶器的新篇章。
假如试说紫砂泥的文化价值,有点价值,那么可以说是中华民族以“质地本身发光的美,才是真正的美” 的美学思想,以这高品味的民族文化心理积淀发现、认识了紫砂泥的材质美,是百代紫砂艺人和热爱紫砂的文人,用心血、汗水浇灌的紫砂之花,延续了中华陶器八千年的一脉香火,支撑住中国现代陶瓷大业的半壁河山,擎起了“世界制壶中心”的煌煌大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