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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泥村白砂陶烤茶小罐

 
1943年,在西南联大任教的费孝通先生应邀在大理讲学,他与潘光旦、罗常培、孙福熙等人一同游历了著名的鸡足山。归来后在呈贡魁阁写下《鸡足朝山记》一文,其中记录了他们在洱海泛舟吃茶,大理船家以土罐烤茶相奉的场景,着实让用惯了紫砂壶的费先生开了眼见,兹将文中所叙摘录如下: 
 
在船里看黄昏最好是不多说话。但两人相对默然又不免煞风景,于是我们不得不求助烟茶了。潘公常备着土制无牌的烟丝,我也私自藏着几枝香烟,可以对喷。至于茶则不能不索之于船家了。船家 都是民家人,他们讲的话,对我们有如鸟语。我向他们要茶,他们只管向我点头道是,可是不见他们拿出茶来,于是我不能不怀疑自己的吴江国语在他们也有如鸟语了。那位船家低了头,手里拿着一个小土罐在炭上烤。烤哪样,怎么不去找茶壶?我真的有些不耐烦。可是不久顿觉茶香袭人,满船春色。潘公很得意的靠着船板,笑眯眯的用云南话说:“你家格是在烤茶乃?”
 
大理之南,顺宁之北,出一种茶叶,看上去很粗,色泽灰暗,香味也淡,绝不像上上品,可是装在小土罐里,火上一烤,过了一忽,香味就来了。香味一来,就得立刻 用沸水注入。小土罐本来已经考得很热,沸水冲入,顿时气泡盈罐,少息倾出,即可饷客。因为土罐量小,若是两三个客人,每人至多不过分得半小杯。味浓,略带一些焦气,没有咖啡那样烈,没有可可那样腻。它是清而醇,苦而沁,它的味是在舌尖上,不在舌根头,更不在胃里,宜于品,不宜于饮;是用来止渴,不是用来增加身体水分的。我在魁阁读书本是以好茶名朋友间,自从尝到了烤茶,才恍然自悟三十多年来并未识茶味。潘公尝了烤茶说:“庶几近之。”意思是 他还领教过更好的,我对烤茶却已经很满意了。可惜的是西洋人学会了喝茶,偏偏要加白糖。近来同胞中也有非糖不茶的,那才是玷辱了东方文化。
 
这种让费孝通先生“恍然自悟三十多年来并未识茶味”的烤茶之法,据说唐宋时即已在云南生根发芽,并一直流传到今天。东至曲靖、文山;西至腾冲、临沧;南至红河、普洱;北至昭通、迪庆,不论是汉族人还是少数民族,烤茶都是民间百姓生活的必需。因冲茶之前需以小土罐盛茶烘烤,云南人将其称之为“罐罐茶”,可知罐罐在烤茶中是极为重要的了。
 
烤茶罐需以粘土添加细砂为坯,否则不耐火温,一般约高八九公分,以掌便可盈握。鼓腹收口,口有敞口和束口两种,除口沿及罐颈,罐身罐内均不施釉。常见的如建水、大理、腾冲、普洱等处龙窑烧造的泥质较细,颈部收拢,唇圆而向外翻出,口把对称,施黄褐色土釉,似在袖珍的小坛上加了嘴把。不知何时何处,我曾见有另一种以白砂泥所制的,侧把小口,造型特出,釉也朴实沉稳,活像一只叉着腰的企鹅,实在可人。直到数年前我到曲靖师范学院造访屠维能教授,才得知此种类型的陶器,产自于屠先生的老家会泽县。再后来我曾两次到过位于会泽县城东北的华泥村,调查这种在滇东习以为常却又鲜为人知的白砂陶工艺。
 
印象中的华泥村依山而建,除村口的大柏树外,数棵黄杉错落有致的挺立在层层房屋的缝隙里。一条清溪自大柏树下蜿蜒而过,环抱小山,并将村子与大片的金色稻田间隔开来。稻田里的农人三五成群,有的俯身收割稻穗,有的正拾掇农具准备回家。田边焚烧稻杆的青烟袅袅升起,似乎在与村舍中的炊烟竞比舞姿,这就是滇东农村的味道。如果没有小孩放学的嬉笑和老牛的低沉哞叫,我确以为误入画中。进了村子只有一条小路,窄而直,学校、邮局、店铺和院宅分列两侧,平静安和。相比建水、玉溪、华宁碗窑村的喧闹景象,让人绝想不到此处也是烧窑制陶之地。在华泥村,制陶为余业之事。没有专门的作坊,只有专业的农夫。村子里大约有七八家制陶的农户,他们农忙时犁田躬耕,农闲时取土烧窑。若瞧见哪家大门旁边设有简单的木棚,棚下有一米黄色的土堆,便可知此户制陶。
 
进了杨师傅家的小院,除开院角有几只用于浸土的大缸,与平常农家无异。正面两层的楼房用于居住,左侧的小平房即用于拉坯上釉。窑设在后院的棚楼下层,是馒头形的小煤窑。他家的产量并不大,以小器为主,除开烤茶罐,还有储存盐、糖的小盖罐和供奉菩萨的小水盅,大的只有几只熬药罐和炖鸡所用砂锅。烧成后的砂器胎色洁白并有黑褐色铁斑散布,胎质粗朴,伴有拉坯时留下的旋纹,器物底部也不修坯,但造型古拙且显轻巧。口部均有极雅致的褐色酱釉,属乳浊釉系,色如咖啡,是以稻壳、白粘土、锰铁所制的灰釉。每件陶器仅有口部沾少量的釉,釉沿规整,显出用釉的小心翼翼和对釉的珍惜。
 
华泥的白砂陶土硅铝含量极高,加之颗粒较粗,可耐明火灼烧而不至碎裂。会泽人家都爱用华泥的陶器,不论烤茶还是煎药,总是比别处的好。炖鸡炖肉,则先以米汤煮过,不仅味道更加鲜美,砂锅也更耐高温。遇到赶集的时日,杨师傅就会挑一担砂器到县城摆摊,不消半日便可售完。包括烤茶罐在内的小器仅售2元,药罐5元,砂锅大一些需15元。
前些日子,我至弘毅茶文化中心与李乐骏、王垚兄相聚,尚高德先生以煎茶道古法飨客,用的就是华泥村的小罐。在尚先生拿起小罐在炭火上摇晃焙茶之时,我却想起了华泥村口的大柏树,想起了唐继尧以家乡之名所建的云南大学会泽院,也想起了费孝通与潘光旦两位先生在洱海的乱世茶事,只是不知将要饮下的这半小杯烤茶,否是还是当年的滋味。
作者:佚名
日期:2019-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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