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贵州是被春雨眷顾的,在从贵阳机场赶往都匀市的路上,一直伴着淅沥的雨声。这细软的雨,映得都匀这座城市怀旧而温柔,也衬得我此行的目的地——贵州都云毛尖茶叶有限公司的红墙青瓦,别样多情。公司的负责人蔡邦红,正在侍弄院里的茶花,当地熟悉他的人,都称他为老蔡。
一生的转折
是命运,也是责任
一个寒冷的冬季,风如刀割;一位八旬的老人,推车卖茶。这两个场景,交汇成老蔡茶叶之路的起点。那一年,是1987。
据老蔡回忆,这位老人名叫赵匀武,是北方人,他和老蔡相遇时已86岁,在来到贵州之前经营花茶生意,后响应国家号召到西南支援建设,退休后一直留在都匀市。30年前都匀的制茶氛围、环境都很差,赵师傅当时卖的是自制的花茶。
让老蔡很惊奇的是,像“茶应为特色国饮”“茶叶经济需要大力发展”等如今炙手可热的概念,那个时候就已经从赵师傅口中听到,而这位老人对茶叶价值无比笃定的认可和超越当时的远见,让当时27岁的老蔡内心颇为震撼。按他的话讲,有一种感觉叫心头一亮。
在那次偶遇后,老蔡的事业方向出现了弧度。赵师傅对茶叶的见解使他特意跑到农村走访了很多人家,四处探寻茶叶的情况。遗憾的是,当时过于落后、闭塞的小环境,让很多人只知茶的好却不晓得如何做出好茶,只能凭着一些不到位的技术粗制。这样的现状,让老蔡下定决心,一定要为茶叶做点什么。
有趣的是,老蔡的爷爷是四川人,一辈子做茶;他的爸爸继承了爷爷的衣钵,也在茶园中耕耘。想来也是命运的安排,终于在1989年,老蔡辞掉了在铁路部门干了5年的工作,来到赵师傅居住的村子,开始一点点学习制茶,并在得到其认可后,成为入门弟子。
这里我们所提的茶是都匀毛尖。据老蔡说,现在的都匀毛尖原料茶讲究的是“独芽”,而过去那会儿要的都是“雀舌”。赵师傅从手把手地教老蔡识别一芽一叶的初展茶青、萎凋茶叶,到帮助其体会制茶时的最佳手感和力度……无论是茶园里,还是炒锅前,形影不离的两个身影,在氤氲茶香和松叶燃熏间,串联起一段仿佛天设的缘分。
在从师的日子里,赵师傅和老蔡在实践中总结了很多技巧。老蔡很认真地讲,烧火的技术往往比炒茶技术更关键,赵师傅说制作都匀毛尖有个特别的诀窍,“一斤茶叶一斤松”,即炒一斤茶叶要烧一斤的松叶,这样的香气会特别好。过去,本地茶树的叶子炒完毫毛难显,当地茶农为了让外形看起来更漂亮就在锅边擦一圈油;师徒二人为了改变这一制作方法提出了的炒茶三把火——杀青火、揉捻火、提香火,每一把都是做好都匀毛尖的“必燃”之火,使都匀毛尖外形紧细卷曲,白毫显露……所有这些,着实帮了当地苦于买茶的农民。积累的经验还让老蔡发现,用都匀市黑沟村生长的茶叶做出的都匀毛尖与众不同,原因在于这片小环境内的树种是贵州都匀本地树种,又叫原杆茶。
学成后,赵师傅要回老家,想让老蔡和他一同回去经营茶叶;但是老蔡知道,家乡这片土地上的茶和百姓,才是自己事业的归宿。就这样,为了各自的梦想,师徒就此别过。
赵师傅把自己多年做茶用的筛子留给老蔡,每次筛茶,那“沙沙”声总能把老蔡带回那段时光。回忆至此,老蔡笑了,微扬的嘴角带出了些许感怀。于他而言,赵师傅亦师亦友,是自己茶路的引导者,更是人生的改写者。
总之,在那3年的习茶岁月中,从赵师傅手中学得要领,再加之家中祖父两辈人的制茶经验,老蔡在做茶的路上行走得很快。
茶路坎坷难行
有失去,也有获得
当聊起制茶生涯中所遇的困难时,老蔡沉沉地说:“嗯,有两件。”静默了一会还红了眼圈。这让我感觉自己正在揭别人伤疤,尽管满心的歉意却还要刨根问底儿找伤因。
从赵师傅那儿学成出山的老蔡,正式踏上了自己的茶叶人生。遗憾的是,当时的茶产业环境并不乐观,作为茶产地的都匀当地人都对茶叶知之甚少,极少数认知和喜爱茶的人让茶叶成了小圈消费品,茶农背着茶叶在都匀一个老旧的火车站改造的市场上叫卖,鲜被问津不说,且价格低至每斤20—30元,令从业者难以为生。开辟茶叶销路,成了老蔡刚入行就遇到的一个大障碍。幸而当时一位在毛麻纺织厂的工程师朋友,在他最沮丧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做任何事情,只要认定,就一定要抱着持之以恒的信念,希望的曙光会在最恰当的时候照向你。”
或许老蔡注定要当都匀毛尖市场的拓荒者。双手和胸前后背,都是装满茶叶的竹筐,这幕艰辛的剪影,出现在雾蒙蒙的茶乡田间,在都匀大巴车站旁,在喧闹的贵阳集市里,在夕阳下异乡路旁的石墩上……
老蔡说,既然都匀本地对茶的反应迟滞,那不如从省会贵阳开始,说不准墙内开花墙外香。那时,从都匀到贵阳的交通只有大巴车,路途要5—7小时,着实不便利。每次只能带上十几斤茶叶,有时带去的茶叶还可能一叶不少又带回来。贵阳是最近的目的地,广西和湖南老蔡当年的脚步也有涉足,其坦言这两块市场的开辟更为劳顿,为了节省开支只卖站票,上了火车便在车厢尾端铺开报纸,途中坐卧全靠这“一席之地”。
这场“市场挖掘战”一打就是4年,至今回忆起老蔡都唏嘘不已。好在天道酬勤,凡是买了老蔡茶叶的人,都很认可,再加之价格合理,主动订货的回头客日渐增多。更是有人只要茶汤入口,就能立刻辨识出是老蔡做的茶。
老蔡的茶事业在黑暗的地下摸索了很久,终于破土见光,寻到了生长方向。可生活很快又降下霜冻,看这颗细嫩的小苗究竟能否扛过第两轮试炼。
人总是苦于面对不可挽回的失去所带来的无奈与颓败,尤其离你而去的是生命中的至亲至爱,悲伤很容易让自己陷入难以自拔的沼泽。就在老蔡制茶、推销两手抓,事业一派蒸蒸日上时,1999年,他的妻子却与他永别。
打开销路后,老蔡不是沉浸在车间研制茶叶就是长期跑外,茶厂完全交给妻子王敏打理。年幼的孩子和全厂的工人,家庭和工作的重担全部压在她一人肩头,终因多年来积劳成疾,拖垮了身体……
妻子的辞世,让老蔡曾一度勇气全无。可爱的儿子、温馨的家庭、蓬勃的事业、发展的茶厂……哪一样不是夫妻两人合力创造?每每望向以两人名字命名的“红敏茶园”,都叫老蔡无法面对,想放弃这一切。
或许是上天眷顾吧,2003年,第二位人生伴侣曹泳出现了。她劝说老蔡不能因为挫折而弃掉多年习得的制茶手艺和苦心开拓的市场,更不该荒芜了与王敏共同发展起来的“红敏茶园”。她的鼓励点燃了老蔡生活的信心,也挽救了他最心爱的茶事业。
事业越熬越有味
有老汤,还有新料
第一次走进贵州都云毛尖茶叶有限公司的厂院,满眼的植物盆栽、奇石塑像和浓郁布依族风情的吊脚小楼,这些都向我传达这样的讯号:这位老蔡一定热爱生活。走进办公室,除了常见的茶艺摆件,墙上挂的书法,桌边摆的根雕,还有稀奇的茶事工具,都出自老蔡之手。
知道我好奇,老蔡特意用一个外形酷似煮咖啡机的组合容器为我泡茶,说是其中运用了虹吸原理。尽管我始终不能透彻地明白个中道理,但是我发现了一件事:比起原地踏步,老蔡更喜欢创新现有,老树开新花。
“手工技艺的传承是前提,但必须要创新,借助科技;而且,保证茶叶在同类产品中保持差异优势,满足人们对同一产品的不同需求。”这是在我惊叹这个小发明时,老蔡说的话。“当然,还有一点特别关键,茶叶当中的内含物质要尽可能地保存。”
在我们聊天的茶台后是老蔡单辟出的一个空间,里面是书桌和书柜。走出办公室旁边是一个小型私人车间,这两个地方是老蔡各种创新灵感的“育婴房”。通常当自己想到了产品思路就赶忙记录,然后藏在私人车间里好好琢磨一番;如果是制茶设备,就拿笔画出来,然后请人制作。
据老蔡讲述,20年前,汽水瓶盖曾启发了自己,因为发现汽水瓶盖是人工压加到每一个瓶子上的,根据这个原理,他发明了馒头造型的模板压茶机,人称“燕窝茶”(也就是今天的小沱茶)。输血用的血浆袋,其真空特性同样让老蔡运用到茶叶中,其研究出了真空机器,抽干鲜叶的水分,更利于存储,这项发明还申请了专利。此外,老蔡还特别善于利用周围环境。原先没有冰箱的时候,储藏茶叶是茶商一大难题,而贵州丰富的喀斯特洞穴在老蔡眼中就是再好不过的天然恒温储存室。
众所周知,都匀毛尖是绿茶,每年春季热销过后,茶树上的鲜叶和茶园里的茶农就一起“闲置”了。老蔡觉得原料和人工的浪费实在可惜,于是便开始为单一的“绿”增添新色彩——做“红”、做“黄”、做“白”。
尽管都匀毛尖的制法谙熟在心,但对其他茶类的制作缺乏经验,当地的很多制茶师傅们都望而却步。
老蔡在家里对红茶的制作反复尝试,但始终觉得成品哪里欠火候,可熬夜研究也想不透。某天晚上,带着做出的红茶回家的老蔡准备洗漱,不觉间竟在脸盆旁打起瞌睡,打翻了洗脸水。第二天,老蔡一如既往地泡上做好的红茶,试尝一口,顿感大不同。“这回味对了!”可究竟是哪一步让红茶的制作发生突破性质变?老蔡仔细回忆,发现功臣居然是那盆洗脸水,洒到地上的水提升室内湿度,让发酵更彻底。2013年,都匀市人民政府还为此给老蔡颁发了《都匀毛尖茶本地品种适制红茶产品开发及工艺研究》都匀市科技进步三等奖。
黄茶的制作也让老蔡费了不少心思。黄茶讲究“三揉三闷”,难题在“闷”上,时间、方式不好掌握。最后老蔡在实践中发现,用白棉布将茶裹起来,放进竹篓,20小时后取出,才算茶叶“收官”。
描绘心中的绿
是茶叶,更是家乡
在采访老蔡的两天中,他先后带我去了都匀市郊的黑沟村和螺蛳壳山。黑沟村留有他十年前工作过的回忆,当时他是市政协委员,为了让茶叶帮助当地农民改变生活,老蔡和村民同吃同住一个月,手把手教导大家茶叶种植和生产。由于居住条件落后,往往一场雨就让全村断电,但即便顶着煤油灯,老蔡也不停歇。如今,老蔡还在村里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高山上,建构了一个生态茶园。
螺蛳壳山可算是都匀毛尖的源头之山,其天然的水雾和独特气候,孕育了当地茶叶的优秀品质。返程途中路过一个茶厂,老蔡很自豪地说,那是他徒弟开的。据说,老蔡教出的徒弟有二三十人,而听过他课的不计其数,因为老蔡经常为当地政府组织来的茶行业从业者作生产指导,而且全部免费。
采访的最后一站,是老蔡自己的茶厂。厂内的一侧,是他自己设计的茶叶加工设备。这些老蔡根据都匀毛尖的制作特点设计、改进的“独家限量版”机器,整齐地排列在宽敞整洁的车间。从茶叶的清洗到装袋,整个流程下来只需2人操作即可,每天能处理几千斤茶叶。据说整套设备已申请了多项国家专利。另一侧,是放在架上阴凉的茶青,在鼓风机的吹动下,满车间的茶味越发清香爽心。
我们到茶厂的时候,天至黄昏,细雨蒙蒙,一群披蓑戴笠的采茶工刚好收工回到茶厂,结算一天的工钱。女工的刘海上挂着细密的水珠,高低错落的方言听起来轻松欢快,大家认真地盯着称上的茶叶和斤数,盼着快快拿到酬劳回家做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望着她们,老蔡和我讲:“昨天你问我做茶的动力是什么,今天你看到了,其实就是这些当地以茶为生的百姓。做茶很辛苦,靠茶生计更不容易,我自己体会过这样的苦,所以更能体会他们的不易。”老蔡做了个深呼吸,他希望都匀的茶叶销路越来越广,片片茶叶撑起的绿荫可以惠泽更多百姓。这份心情,早已和蒙蒙云雾交融一体,共同守护、注视着都匀的这片茶山、这块土地。
辛劳一天的采茶工,交回茶青换取工钱
刚到都匀时,街道两旁多见被劈开的山地和不停作业的挖掘机,这是城市扩建前的信号;而今,越来越多的人学习制作都匀毛尖,越来越多的黔茶走入市场,这是一个地方茶叶兴旺的标志。
老蔡的愿望,正在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