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对于顾景舟来说,是个值得记叙的年份。这一年,有个名叫郎玉书的古董商人,从上海来宜兴蜀山聘请中意的壶手。一个名叫顾景舟的年轻人引起他的重视。他是个做事决断的人,很快就找到了顾景舟,郑重聘请他去上海“郎氏艺苑”参加制陶工作。月薪60元大洋。
对于顾景舟和家人来说,这不啻是个从天而降的喜讯。按当时的物价,面粉才几分钱一斤,猪肉也只1角几分钱一斤。一个银行职员的月薪10元大洋,可养活一家6口人加一个保姆。60元大洋的月薪,是一份非常高的收入了。
况且,是去上海。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顾景舟来说,那是梦一般的地方……
到了朗氏艺苑,顾景舟才知道,这里的“制陶工作”,原来是做仿古的枪手。对此,他并不是一点没有心理准备。郎老板出60元大洋月薪,总是要物有所值吧。之前,坊间常常传说,某某壶手,被谁请去做枪手,一做就是几年。紫砂艺人,心是自己的,手往往是别人的。仿古的帷幕虽然还没有打开,但他内心早已被新奇和忐忑所占满。然而,在他之后的一生中,“朗氏艺苑”是一个永久加密的限制词。几乎对任何人,他都讳莫如深。
纵观顾景舟的人生脉络,上海仿古的经历非常重要。广博的识见和精湛的壶艺,都从这里汇聚、出发。如何解读他的从未公开的仿古生涯,是任何一个传记作家难以逾越的障碍。我们只能从零碎的后人记忆里,想象、推理而不是杜撰当时的种种可能。
首先,朗氏艺苑的地址,是在公共租界。其时抗战爆发已近三个年头,淞沪会战中,日军将公共租界北区和东区作为进攻中国军队的基地,并以海军陆战队代替租界巡捕。公共租界在事实上被分割成两部分,苏州河以北地区成为日军控制的势力范围。人称“日租界”。公共租界的主体部分,即中区、西区及西部越界筑路区域,分别由英国、美国和意大利军队防守。由此,日本兵不能进入租界的那一带,但他们可以派兵在租界门口站岗。
“朗氏艺苑”就蜷缩在公共租界的某一条弄堂里。许多年后,顾景舟带徒弟潘持平受邀去北京故宫鉴定紫砂器,其中见到一件“天鹅樽”,印款是陈鸣远--清代杰出的紫砂艺人,紫砂花器的首创者。顾景舟见到这件作品,情不自禁地“哎呀”了一声。潘持平在一旁,觉得顾景舟的表情,颇像见到了一个失散了多年的孩子。顾景舟告诉他,当时他在“朗氏艺苑”谋生,必须从公共租界进出,把守在租界门口的日本兵盘查很严。有一次,他把刚做好的天鹅樽素坯放在一只篮子里,在租界门口,被检查的日本兵碰坏了底座。当时天气炎热,泥坯干燥,虽然后来经过修补,但烧成后还是看出一点细微的补痕。这件作品底款是陈鸣远,但在天鹅樽的里端,却镌着一个细微的不易被人察觉的“景”字。这是顾景舟当年仿古时的特定印记。他进一步阐述,当时所仿器型,全由老板拍板,打印章,也是老板的事,他无权过问。这是顾景舟在特定环境下,难得泄露的“天机”之一。
“天鹅樽”的故事,道出了顾景舟当年仿古的环境。时隔16年后,在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高庄先生的交谈中,顾景舟曾以心情复杂的语气,透露了一点在“朗氏艺苑”的情况。当时在场的,除了高庄教授,还有顾景舟的徒弟李昌鸿。他回忆说:
“讲到当年在'朗氏艺苑'仿古时,师傅是有顾虑的,他说,当时也是为了生活。做枪手很郁闷的,和外界完全隔绝。一个人关在小屋子里干活,吃饭时,饭菜由墙上的一个小木窗里递进来。当然,饭菜比家里要强多了,每顿会有几块红烧肉,有时会有带鱼之类。做什么,不做什么,全由老板说了算。有时,老板会拿来一把老壶,让我仿制,有时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但我仿制的茶壶,并不比原作差,有的,肯定超过了原作。有时,做到一件满意的作品,却不能打自己的印章,就在壶的里面,做一个小小的印记。”
关于仿古生涯,这大概是顾景舟对外人讲得最多的一次。
从顾景舟这番有限的表述中,我们还可以捕捉到以下信息:他当年所仿之壶,一是有老板提供实样,如此,顾景舟就有机会亲近时大彬、陈鸣远、邵大亨、陈曼生等历代高手的真品,这对于他来说,不仅大开了眼界,而且得以零距离地感受先辈前贤们的精神状态,并与之交流、碰撞。在艺术的追求上,无疑会有新的皈依,对其壶艺的精进,自不必言。
其二,“朗氏艺苑”当时聘用了一批壶手在仿古,但他们每个人的作坊是分开的,郎老板不让他们之间有接触。即使看到一些东西,也只能装着视而不见,所以顾景舟“郁闷”是难免的。但数十年后,在提到当年仿古生涯时,他说过这样一句话:去上海仿古的名手里,手艺最高的,当数陈光明。
其三,并不是所有的仿壶都有实样可依,“有时,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这其实是向顾景舟们提出挑战,就一张照片,你能不能仿?一个艺人除了临摹,还有多少创造能力,这时就显现出来了。顾景舟交出的考卷,应该是合格的,有时他觉得,自己做出的壶,完全超过了原作,但心里的一份成就感无处安放,因为壶底不能打他的印章,打谁的印章,他又不知道,就像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要跟自己离别,自此天各一方,再无会期。即便将来见到,说这把壶是顾某人所制,谁会相信呢?大概从这时起,顾景舟就开始采用不同的印章和印记,来管理自己的作品。说实话,在壶的里端做印记,是有风险的。郎玉书何等人?一把壶坯到他手上,必得仔细检查。如果哪个壶手在壶里做了手脚让他发现,那意味着什么?所以,顾景舟在壶里留下的印记,几乎堪称绝活。后来,有人称此为“暗款”。
据考,顾景舟当时仿古的参考资料,还有《故宫月刊》和日本人奥兰田所著的《茗壶图录》。前者,1929年创刊,是当时极为难得的一份刊登钟鼎彝器和其它奇异珍宝的杂志;后者则是一本薄薄的小书,其中收录了32幅各个时代紫砂名壶的线描图画和印章拓本。
顾景舟在“朗氏艺苑”仿制的紫砂古器到底有哪些?这是一个颇为不易解答的问题。时隔多年之后,当一些被历史封存的“老壶”,如陈鸣远款“鸡首壶”、“小四方壶”,时大彬款“高僧帽壶”,邵大亨款“仿鼓壶”等重见天日时,仿佛灵性呼唤,壶器深处的“暗款”,最终会帮它们找到昔日的主人,此是后话。
这段时间顾景舟在上海过得好吗?应该是不错的。稳定的高薪给了他安逸的心态。他自刻了一枚印章:武陵逸人。你可以说他自比陶渊明。文人大抵都这样,善于从混沌里滤出清醇。如此,这枚印章还传递了这样的信息:虽然周遭有许多俗气的嘈杂,但骨子里,他还是个“士”,一方面他觉得仿古几近造假,当为士大夫所不屑;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一种矛盾的自我逃避的心态,反正造假是老板的事,顾某人精心于艺、无愧于壶,栖身他人屋檐,开眼界,练壶功,且为稻粱谋,如此而已。
顾景舟的上海记忆,于他之后的一生,其实异常珍贵。后来,他曾经向晚辈流露,逛旧书店,是他在上海最快乐的时光。与纯粹的“士”不同的是,除了古典文学名著,他特别注重一些实用的技术工具书,在他心里,技术和文化,地位是相当的。旧时,文人的出路除了做官,就是教书。一旦脱离了这些,便寸步难行。顾景舟不一样,他的手艺一直是接地气的。他的自信,多半来源于此。
一本《英汉辞典》让他爱不释手,这部厚厚的工具书,向他打开了一扇敞亮的窗子。因为,在公共租界,外国人很多,如果不懂一点英文,你就无法跟周围的人交流。好在,他少年时在东坡小学学过英语,有些底子。此外,这段时期他还买了不少硅酸盐方面的书。顾景舟爱接受新鲜事物,他觉得,如果自己一辈子搞紫砂,那么最好能懂一点陶瓷理论,譬如,模具、陶土、釉水方面的知识。他内心或许还有更实际的想法,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纷年的战乱,让他看不到尽头。“朗氏艺苑”到底能支撑多久,他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他总不会在这里干一辈子吧。他读的书非常驳杂,从《陶庵梦忆》到《曾国藩家书》,以及《天工开物》、《三希堂法帖》之类。手也勤快,每读一本书,必有心得笔记。记忆力也是出奇的好,许多年后,他还能记得哪段话是哪本书里的,大概在第几页。
据顾景舟孙女顾心瑜回忆,当时顾景舟在上海还养过一条狗。
那是一条黑色弃犬,瘦,丑,脏。它的主人,是一位体态臃肿的法籍女士。她为什么要遗弃它,在顾景舟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他有怜悯之心,给它吃的,还给它洗澡,后来,它就怎么也不肯离开它的新主人了。顾景舟刚学了点英语,就给这条黑狗起了一个英文名字,叫勃拉克,是英文黑色的谐音。
为了好好养这条狗,顾景舟跑遍了租界附近的所有书店,终于买到一本如何养狗的书。在他看来,世界上每一件事,都有它自身的学问。他是认真的,简直把狗当成自己的孩子。勃拉克很听话,有吃有喝的日子,它很快变得膘肥体壮,一身纯黑闪亮的皮毛,颇有贵族派头。勃拉克的出现,似乎照见了他先前内心深处的孤独。平淡的生活,立即丰富了许多。黄昏,他牵着狗,在灯火阑珊的马路上溜达,是多么恬淡的一景。
但好景不长,有一天,勃拉克突然失踪了,顾景舟找遍附近的马路弄堂,未见其踪影。失落的心情一直伴随着他,让他知道,纵然是一条狗,也是温暖己身的一份欣慰。
过了些日子,一天夜里,他从一家灯火昏黄的旧书店里出来,突然看到马路对面一个黑影朝他扑来,一看,竟然是勃拉克。它呜呜地叫着,似在向主人述说离别的苦难。可怜的勃拉克,浑身的皮毛竟然被剪得光秃秃的,连狗头上的毛,也快被剪光了。显然,偷狗的毛贼怕它的主人发现,才做出如此下作的举动。为了庆祝劫后的重逢,顾景舟买了许多食物,把勃拉克带回家,给它洗澡,让它美美地饱餐了一顿。人生之无常,似可从一条狗的身上看到侧影。而诀别,并不一定出现在路的尽头。上海的马路太多,天天人山人海。他要上班,不能整天跟勃拉克在一起。每当他进入“朗氏艺苑”的大门,勃拉克就在门口深情地向他摇着尾巴。然后,门卫会驱赶它离开。他有预感,勃拉克还会离他而去。于是,他把每一天当做是与勃拉克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他待勃拉克好,何尝不是待自己好呢,因为,在上海,他的朋友太少,而勃拉克的忠诚,让他感到人生的暖意。
不幸的是,几个月后,勃拉克又失踪了,顾景舟知道,他与勃拉克,这一次可能是永诀了。他心里有深深的痛楚,不单是为勃拉克,而是因了这个愈来愈纷乱的世界。
朗氏艺苑的运转似有些每况愈下。日本人统治下的“孤岛”,市面萧条,古董生意愈益艰难,兵荒马乱的年月,似乎还是沉甸甸的黄金可靠些。
正如顾景舟所预料的那样,他的名字最终还是出现在“朗氏艺苑”遣散回乡的人员名单上。
尽管顾景舟有心理准备,但离开上海,心情失落还是难免的。返乡前,他去了一趟“铁画轩”,早先,该店坐落在城隍庙九狮亭畔,抗战爆发后,生意一度冷落,便迁移至法租界贝勒河的石库门附近。戴国宝先生虽然早已去世,其夫人杨德宜秉承夫业,一直在支撑局面。戴家公子戴相民,比顾景舟差不多小了十岁,其时还是个学生。但他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戴夫人深知世道艰辛,理解顾景舟此时的心情,宽慰他说,铁画轩一直在期待他的作品,回去以后好好做壶,一样会有出路的。
顾景舟内心的声音却是:“上海,我还会回来的!”
顾景舟返乡的行囊里,又新添了意大利人马丁所著的《造型理论》,日本人坂本太郎所著的《图案基础》等书。
如果把他这次返乡看做是短暂的小憩,未免说得太轻巧了点,但顾景舟确实把心留在了上海。回到上袁村,他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在家看书,偶尔抟壶,换换脑筋。仿佛一名随时准备应考的士子。
一日,乡公所的一名小吏来上门,向顾景舟“报告”了一个“喜讯”,据说,按照“量才录用”的原则,乡里推举见多识广的顾景舟为本地的“保长”。
根据宜兴县志记载,自民国23年起,宜兴实行“保甲制”,全县设8区25镇123乡、1202保。12497甲。每1甲10户,每10甲1保。抗战期间,伪政权沿用保甲制,大凡担任保长的人,背地里则被老百姓称为“伪保长”。
对此,顾景舟嗤之以鼻。他明确告诉来人,顾某人一介草民,靠手艺生活,从不问时政。这顶官帽,让别人戴去吧!
可是,据说乡公所的名册上,保长的名字还是顾景舟。尽管顾景舟从来不曾知道,乡公所的大门开在哪里。
此后不久的1942年早春,顾景舟终又获得一次赴沪就职的机会。
上海标准陶瓷公司,是顾景舟上海生涯的第二站。进入这家公司,顾景舟经历了严格的考试,先前他自学的硅酸盐知识,和背得滚瓜烂熟的化学元素周期表,在这里一齐派上了用场。公司只录取三人,但入围的人数却有七八个人。考试的最后一道题目,是谁也想不到的。主考人请他和其余几位入围的考生,在附近的小吃店吃了一碗馄饨。吃毕,主考人漫不经心地问,今天我们吃的这一碗馄饨,总共有几只啊?大家面面相觑。一个考生支支吾吾地说,好像是十只吧。顾景舟不慌不忙地回答,一共十二只。主考人对顾景舟微笑着说,恭喜你,你被录取了。
月薪100元大洋。岗位是雕塑制模室技师。消息传到上袁,引发全村轰动。当时,一个在县城谋事的银行职员,月薪不过十元大洋,按当时物价,可让一户六口之家过得衣食无忧。一百大洋,那是什么概念!不光懂工艺,还得懂科学,方为技师。那个年少即有书房的顾家老大,看似文弱,却满腹诗书,实际是个大力士。他把最高的壶价都比下去了。知识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它就在人的脑子里,秤不出重量,却那么值钱。在这个古老壶村,纯朴的壶手们钦羡之余,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顾景舟在上海标准陶瓷公司开始了新的工作。他的生活单纯而忙碌。在众多陌生的同事里,他偶然遇到一位女同乡,此人便是蒋燕亭的侄女,紫砂艺人蒋蓉。之前她跟随伯父在上海,干的也是仿古行当。在标准陶瓷公司,她的职位是工艺辅导员。月薪60大洋,年龄才不过二十出头。在同类人中,也属相当的高薪了。半个多世纪后,她在接受自己的传记采访时,回忆这段经历,讲到了顾景舟当时的情景:
“一般的工人都觉得他清高。平时话不多,但一旦要说起来,却又头头是道。技术上的事,他很懂行。只要你去请教,他一定会教你。但他有些孤傲,平常不跟什么人交往,厂里年轻人多,经常有自发的业余文娱活动,他基本上是不参加的。他对政治也比较疏远,很多年轻人上街参加抗战游行、演活报剧,却从来没有见他参加过。总感觉他独来独往的,有空就捧着本书看,感觉像个老先生。”
按照蒋蓉的记叙,顾景舟与周边的人群是疏离的。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会不随波逐流。
首先,有一个细节值得重视。顾景舟在“朗氏艺苑”曾刻下一枚“武陵逸人”的图章,到了标准陶瓷公司,生活安定下来,他把这枚图章磨掉,重新刻了一枚图章:“曼晞陶艺”。
“曼晞”,即曼妙之曙光,也可以直译为早晨的太阳。在顾景舟这里,“陶艺”是艺术,而不仅仅是民间手艺。这时候的顾景舟,对自己的定位已经非常清晰。他这辈子,就是要在陶艺上搞出点名堂来。而对于紫砂来说,上海这座东方都市,是一个太重要的舞台。海派文化的兴盛,让紫砂在其中左右逢源。再怎么战乱,人们还是要交往;茶叙,茶话,茶礼,大抵离不开茶壶。紫砂茶具,依然是许多爱茶人的案头宝爱,其文玩、鉴赏功能,从未消解。现在他有时间,有精力,打算好好研究,从化学分子的角度,解读紫砂矿土的结构、成分、陈腐后的变化,以及如何选矿、原料制备、技艺加工、成品烧成等每一个环节。可以推想,功课的扎实不仅以时间为代价,更有心无旁骛的全身投入。从家乡带来的紫砂泥,在许多个薄雾笼罩的清晨与傍晚,由心传手,由手会心,孤诣与深心融合着,渐渐获得生命。
新近做下的壶,有《三线鼎足提梁壶》、《洋桶壶》等,能在嘈杂的空间沉下心来,做自己喜欢的事,并非只是自娱的境界。
此时他已然认定,他之所作,早已不是茶坊酒肆里,用作饮茶的民间杂器,亦有别于那种“一朝选在君王侧”的雕琢造作以媚权的官窑器,而是发轫于明初江南士大夫中的文人茶器。紫砂泥在他手里,应该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这团泥,不仅用来糊口活命,更可以化作表达性情、体现才情、与人温情的饮茶灵器。以其毕生投入,皓首穷经,无悔是当然,信心更是满满。
他看到路的那一头,虽然遥远,却有一些清晰的身影。时大彬、陈鸣远、陈曼生,更有一位邵大亨。这些故人,有文化的,不会做壶;会做壶的,少点文化。到他手里,文化与手艺,兼而有之。一个文人紫砂器的脉络,曲水流觞,一直连接到他心上。他将来的茶壶,完全可以与书画、雕塑、金石之翘楚,放在一起媲美。
不知不觉,上海还改变着顾景舟从宜兴乡下带来的生活习惯。譬如每天热水泡脚,譬如穿衣。过去,他长穿乡下所织土布衣衫,到了上海,知道了棉毛衫的好处。他是爱刨根问底的人,知道棉毛衫的“家族”里,60支是最好的,40支、24支的棉毛衫,穿着便不那么舒服。60支棉毛衫的精致、软绵、舒适,让他感到一种力量的感召。生活上他一贯信奉朴素。但从此,棉毛衫要穿好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晚年。
在上海这段时间里,顾景舟的审美意向已经有了相当明确的追求。他认为人生之美,在于一个“素”字。安之若素,望之若素,淡之若素,都是艺术上的难得之态。紫砂壶是沉默的,但精湛的工艺可以让它具有古琴般的韵律,绕梁三日。这个时候他重做洋桶壶,感觉可以取天地之气,得寰宇之音,可以化为人生的一种境界。
然而,好景总是不长的。他在上海标准陶瓷公司的安逸生活,并没有超过一年。场面上的原因是,老板贩卖日货,遭员工抵制而引发内乱;实际是,此人已然投靠汪伪,即将外放他省为官。任何一个动荡时代,有人变节譬如阴天落雨,种种无常,总是难以预料。顾景舟默然,收拾行李。他对上海的深情,无法以言语表达,但上海总是不给他一块可以持久生存的立锥之地。这,就是命运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