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形胜,江河万古。每一滴水都有它的去处,每一片茶叶都有它的源流。
2009年,南勐河上的老桥被大雨冲毁,新的桥梁随后建成。因为它连接了勐库人一个久远的梦想。这梦想分属两个区域,以河为界,一个叫东半山,一个叫西半山。
这两地都以盛产茶叶著称。
8月3日上午9点10分,我们从双江县城出发,目标,东半山那蕉村。一路行进,路边熟悉的植物总是抢先奔入我们的眼帘,以消解一个外乡人本能的隔膜感。
这些被我们命名的植物有:竹子、玉米、烤烟、茶树.....还有不时出现的路牌:南卡小学;博尚、那蕉村委会;忙蚌桥,全长60m;双江新江河水库,6.5km;还有各种指向明确的茶叶初所制牌子。
一、老李家的三个外甥
我们进入那蕉村的时候,屋瓦是灰色的,土地是黄色的,竹子是绿色的。房子并不显得特别,主人姓李,拉祜族,我们称呼她为李大妈,今年68岁。
李大妈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老大是公务员,老二是农民,老三到外地当了上门女婿。
李大妈住的房子是祖屋,老伴去世后,她依旧住在这里,陪伴她度过那些平常日子的,就是那蕉村老式民居常见的普通火塘。
这个火塘承载了她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习惯。炒菜做饭,烧水煮茶全部在这里完成。被柴火熏得黢黑的房梁上挂了一只长霉的猪脚。我问大妈,这肉是否坏了?起初,她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听清之后,咧开嘴一笑:没坏,吃的时候,拿下来,放在火塘上把霉菌烧掉,再吃,香得很呢。
那时,老人一边在火塘上烤“苦栗子”待客,一边从袋子里抓了一把毛茶,倒进一个黑黑的铁盘中,放在火上,不停的翻炒,稍后放进茶壶里,倒入热火,茶就沏好了。大妈一边分茶待客,一边把炒茶的铁盘扣到一个木制容器上。这个容器,是大妈家用来舂辣椒的。这种工具受众面很广,凡有厨房,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今年的雨水比较多,茶叶长得并不好,也卖不起价。这个时候,李大妈并不像往常一样到地里采茶。陪伴她的是小女儿家的三个孩子。三姊弟中,大姐九岁,上小学三年级,二姐六岁,幼弟四岁。大姐告诉我,外婆家的茶很好喝。弟弟见我拿着相机,要求给他拍照片,二姐还要求她的玩具小熊要入镜。
有时候,我说的话,李大妈需要向导翻译一下,她说的话,我也不太听得懂,要反复确认。说起家里的茶树,李大妈坚持要带我们去看一下。在拍照的时候,他嘴里嘀咕着,这棵树是最大,那片茶园才刚除了草。聊天中,李大妈记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鲜叶卖得好的时候,8角一斤。
她的孙子告诉我们,家里的主要收入是茶叶,也有少量来源于烤烟收入。平均算下来,一棵烤烟的收入值4元钱。但在那蕉村,春茶时节,一大袋鲜叶就值一辆摩托车。有时,村民不小心违章后,掉头就走,把车留了下来,转身摘袋茶叶,就能再换辆新车。在那蕉村,除了标了名字的所谓初制所外,最显眼的广告不是售卖摩托车,就是修理摩托车。
二、四代同堂的老董家
今年59岁的董大爹有50年的喝茶历史,他对茶的记忆从9岁那年就开始了。作为拉祜族的后代,喝茶的基因似乎一直留存在他的血液中。这个民族有进入历史占据命名的茶俗:罐罐茶。在一个陶罐里,加入茶叶,借助柴火的热力,去除茶叶的寒气,再加入热水冲泡饮用。当热水注入容器,冒出的热气的那一瞬间,不仅可以喝到热茶,也代表了一种生活智慧的胜利。
拉祜族被称为猎虎民族,原来居住的环境要求他们必须发挥聪明才智,才能在自然中生存下去。罐罐茶也许只是一种偶然的发现,却作为一种成熟的生活解决方式代代相传。董大爹在童年时代很自然地就学会了这种饮茶方式。
在时间行进的过程中,茶叶既见证了他的成长,也记录他们一家人生活的变迁。1976年,与中国其他省份一样,双江采用的生产方式是农业合作社。年轻的董大爹成了大寨初制所的技术工人,又当上了九个大队的主任。他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个年代,5角钱可以收购一斤鲜叶,他的工作就是将收购的鲜叶加工成红茶,这些茶最后要交到勐库的茶叶站。
装茶叶的袋子是专用的,上面写上大大的“勐库”字样。在那个年代,名字就是一种区分和警告,既是为了识别,也是在告诫那些心思活泛的人,不要企图跨越规则,谋取私利。
作为茶叶技术工人,每工作一天,有2角钱收入,月收入6元。这份工钱,是从每个大队的茶叶款中扣出来的,是他们一家人的主要收入。但这份钱并不足以养活一家人,他的兄弟姐妹们,由于各种原因,都早逝了,这一辈,只剩下他一人了。
1980年,土地包产到户,董大爹回到偏坡寨,继续与茶叶打交道。但那时的茶叶行情并不好。1986年到1992年间,董大爹白天帮别人盖房子,晚上当电影放映员。电影票按人头算,每人五角,这笔收入最多的时候,一晚能挣到20多元。至今,董大爹还珍藏着这台陪伴他度过6个年头的50MM电影放映机。
8月3日下午,雨过天晴的偏坡寨2队,董家宅院内,抽完烟、喝完茶的董大爹娴熟地在放映机上安装残存的电影胶片,那气势,仿佛回到20多年前,他给村民们放电影一般。
土地到户之后,董大爹一家新种了不少茶树,到今天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茶叶大户。他有2个儿子、1个女儿。2008年,全家将重心放在茶叶经营上。也许是感念于同辈兄弟姐妹的早逝。现在,董大爹一家四代同堂,十口人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
其中,二儿子能力出众,是这个家庭茶叶大计的规划者和实施者。女儿在省城昆明也开了茶叶店,售卖家乡的茶叶。当年的茶叶技术人才董大爹已经是老司机,负责至关重要的茶叶杀青工作。
董大爹的老母亲已经87岁了,喝茶的历史在比他还长。她现在喝的茶,比其他人都浓。在董家时,老人家抬起杯子斟茶给我们喝,她的孙子出于礼貌,阻止了她,说这茶太浓,客人们喝不惯。孙子的背后,是一整套在任何地方都能见到的现代茶具,电动烧水壶,盖碗,小杯,一应俱全。
下午1点10分,我们在董家蹭了午饭。有三种咸菜,分别是腌菜,腌萝卜,豆腐乳;有2种野生菌,白色木耳,半个菌;还有一种野菜,叫六子叶,可炖鸡,也可凉拌,有清凉降火的功效。还有洋丝瓜煮的汤,以及亲戚从浙江带来的干虾。
吃完饭,董大爹的母亲就端起茶杯,开始喝茶。有时,她拿出一条粉红色的毛巾,擦去嘴角的茶水。董大爹说,母亲以前是地主家的小姐,总有属于她的某种讲究。
董家第四代现在有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一个六岁,一个五岁,都是大儿子家的孩子。孙女比较活泼,她操着童音,露出一口白牙,告诉我,喝了三大碗茶,又说哥哥不太喝茶。小男孩纵身跑了出去,加入李大妈三个外孙的圈子,玩得很开心。
我转过身,正巧看到墙壁上贴着几张奖状,上面有董家两个孙子的名字。董大爹说,哥哥上大班,妹妹上中班,学费就是卖茶叶的钱。
勐库东半山盛产藤条茶,那蕉村只是其中一处。显然,独特事件的热情往往潜藏于反复出现的常态中。茶叶的背后,既有历史变迁、经济变迁,也有人事变迁,但其中最重要的也许是生活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