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者,南方嘉木也。
三季发芽,一季开花,结籽休眠,再到来年。四季更迭中白云苍狗,茶树似乎总置身事外。默然孕育,悄然等待,肆意绵延,不知所起更不知所终。它具备一切寻常农作物的美德,却又在朝露晚霞里,添了几分苦寒清寂的隐士风流。
小时候,我家就有这样一片好茶园。
茶树按山势走,像古时女子鬓角的发,层层梳到底,自然又妥帖。灰颓的冬季过去,在一片绿色之后,巨大的春天扶摇而来,漫山遍野的茶树丛里,到处都是鲜艳的人影。
村里的老妇背着筐,俏媳妇怀里扎着篓,小孩手里攥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这里一堆,那里一丛,低头采茶说说笑笑,手里不停歇,还不忘回望坡上的牛,或者轻声呵斥脚边撕咬玩耍的狗。
爷爷收茶看称的地方,采茶客总是络绎不绝。我们姊妹兄弟负责把鲜茶叶倒在后屋的竹匾里,扒散去湿气。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团团绿茶跳出筐篓迸出的水气,是热的。
入夜,长辈们就着昏黄的灯光,对着一口深绿色的散发着热浪的大铁锅,开始他们的劳作。蛾子在空中盘旋,狗蜷缩在黑暗的墙角,我昏昏欲睡。
预热过后,给铁锅打上细腻洁白的茶油,正方形的木盒浅浅托了一层嫩绿的芽叶,时机一到,撒下去,带着茶香的蒸汽就猛地扑上来,渗透到炒茶人的每一根发丝里。
下手、抹、抓、抖,一次次循环往复,直到饱含水分的茶叶变成干爽脆直的新茶。母亲说,这叫杀青。
“杀”字,用得真妙啊。
摸着被高温的铁锅燎起的一个个骇人的水泡,小小的我,也知道心疼母亲的手。到了如今才发觉,母亲何尝不是那鲜茶,生生地被现实生活拍打、揉捏、烘烤,最终丧失了青春柔软的水分,变成了一包干脆利落,醇厚绵长的茶叶。
我也采过茶,可那时候,我既不会唱黄梅戏又不会唱山歌,只能跟伙伴们争论着紫薇和小燕子的高下。十几年过去,当初一起采茶的姑娘大多已经结婚生子,俏媳妇也成了端庄稳重的婆婆,一些老婆婆或许已经归于黄土和坟茔。
大片的茶园又怎样,终究不是吃茶叶饭的人家,微薄的利润留不住制茶人,一斤几毛的收购价再也吸引不了村里的大人和孩子。
园子荒废了,茶树一年赛一年的高,一切又重归寂静。
如今,我已经离开了故土,身在雨夜的北京。独坐在暖黄的灯下,泡一杯清茗,闻袅袅茶香。这茶是朋友的馈赠,茶好,价高,包装也精致。只是,我还是不由地想起了儿时自家产的明前茶。
父亲端着一个玻璃杯,仔细地看着茶叶浮沉,他欣喜地对一手水泡的母亲说:“这颜色真好,真好!”
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民歌来:“只要二人情谊好,冷水泡茶慢慢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