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和孔江平教授、汪锋教授约了去古茶山看看,但是什么时候去、去哪座茶山,却一直没有约好。去年八月,大家到丽江开演化语言学会议,同时庆祝“茶马古道”命名25周年,会后去大理调查白语,就商量抽空从大理去冰岛看古茶园。国色端庄茶叶公司的陈静涛总经理在冰岛做了十年的茶了,人头熟得很,于是和他约好时间,他从昆明坐飞机去临沧,我们开个越野车从大理过去会合,然后一起去冰岛。可是,临了,汪锋教授因为要照顾家人,又去不成了。
去冰岛之前,先讲个普洱茶笑话:几个人在聊天,说冰岛的黄片不好看,太涩,但味道倒确实不错。旁边有人经过,就问:先生,打扰一下,刚才路过,不好意思听到了你们的话,欧洲的黄片我有看过,法国、德国都有看过,就是没有看过冰岛的黄片,黄片当然要色了,请问冰岛的黄片哪里有卖,谢谢。聊天的几个人大笑:我们说的“冰岛黄片”是普洱茶。
为什么“冰岛黄片”其实是普洱茶,下面慢慢说,我们先上路。
最近时不时地下雨,上山之后,道路虽然宽阔,但走一阵就会遇到非常泥泞的一段,开着杨普法同学借给我们的奥迪越野车,不适合走这样的泥巴路,陈静涛也不忍心开新车走这样的路,就掉头返回山脚,找他当地的茶农朋友借了一辆越野车,重新慢慢开上山。
一路阴雨,边坡露出红土,而远山掩映在云雾之中,高山云雾正是出好茶的地方。陈静涛指着远山说:我们要去的冰岛村就在那座山上。
冰岛是一个傣族村寨,“冰岛”之名是傣语,而北欧国家冰岛Iceland是英语。普洱茶界一般所谓的冰岛,是临沧市双江县勐库镇的一个行政村,包括冰岛老寨、南迫、地界、坝歪和糯武五个自然村,它们在同一个山头上。陈静涛讲了个当地老人传说的故事:有一年干部来入户调查,问这个村叫什么。主人刚要回答,正好一阵风把他家作门用的篾笆吹倒了,他脱口而出“丙岛、丙岛”,调查干部就把村子的名称记作“冰岛”了,其实主人只是在叫他弟弟把那被风吹倒的篾笆扶起来。
大约走了17公里,到达冰岛湖。这个湖其实是个水库,叫南等水库,得名于这里的南等村。湖边建了一个景观台,观景台对面的山崖上有石刻大字“相约冰岛,绿色之恋”,陈静涛开玩笑说:广告词是“相约冰岛,绿色之恋”,地名却叫“南等”,这个约会就“难等”了。
上午十一点多到南迫寨,陈静涛说今天中午就在这里吃饭,现在下着雨,也不知道等一下会不会停,我们是先吃饭呢,还是先去看茶树?看看雨不大,问问只有几十米了,我和孔老师夫妇都说先看茶园。
没几分钟就到了冰岛老寨。在细雨中走进茶园,茶山上四望都是有细节、有肌理的绿色,天气有点儿凉,但让人神清气爽。几米高的茶树很少又直又长的粗枝,每一棵茶树都屈曲虬结,那是长期的采摘塑造而成的痕迹。
著名的“云南十八怪”之一是“老太太上树比猴快”,过去我一直不明白老太太上树干什么,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上树采茶吧?在云南,采茶叶的人一般都是女性,普洱茶的茶树动辄几米高,采茶人需要爬上爬下,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采茶人就上树比猴子还快了,一代又一代,茶树就被采摘、踩踏得很少直枝了。
当然,坝糯村的“藤条茶”可能要除外。每年春天,茶农将茶树枝条上新出的芽和叶都除掉,只留下枝条尖端的两个新芽头和其下的两片嫩叶,几十年后,茶树枝就长成又细又长的藤条形状,茶芽只长在枝条的顶端,茶农只采一芽一叶,留下一芽第二轮再采。这样的茶树枝条比较柔软,拉过来就可以采茶,即使需要爬上茶树,也不必上上下下地辛苦了。
才看了十来分钟,雨大起来了,从伞上流下来要滴成线,只好先折回南迫寨,进赵加瑞家。陈静涛昨天打了电话给他,请他今天一早就杀一只小公鸡,放点野生菌慢慢炖着,再弄几个小菜,我们四个人要来吃午饭。
进门是个小院子,房檐下,小赵的岳母正坐在小板凳上捡茶叶,左手夹着一支纸烟,时不时抽一口,右手在面前的簸箕里不断扒拉着毛茶,捡出黄中带绿的叶片,放进左边的竹箩里。我问她捡出来的是黄片吗,她说是呢。
“黄片”之名是普洱茶界叫出来的,也只用于普洱茶。所谓黄片,说白了就是老茶树上的老叶子,颜色有点儿泛黄,茶叶杀青后不容易揉捻成条索状,还黄中带绿,卖相不好,筛选、挑拣原料时要捡出来。捡出来并不是要丢掉,而是留着自己喝,因为黄片的香气虽然淡一点,甜度却比较高,滋味醇厚,持久耐泡,煮着喝更好。
冰岛黄片好喝,因为原料的品质有保证,但过去并不拿出去卖,因为没人买、太便宜。(其他一些名山的普洱茶也有黄片,比如倚邦黄片、昔归黄片,品质也很不错,不过我没有喝过。)这几年很多人都知道黄片的好了,冰岛茶卖到上万、几万块钱一斤,冰岛黄片也能卖到好几千块钱,就更要分开了。
坐下喝茶。小赵拿了一个竹编的小筛子过来,里面装了一些干茶,抓一把放进白瓷盖碗里,把小竹筛子递给我们看,自己先温了杯,然后把涨水冲进盖碗里润茶,香气远远地就过来了。
孔老师的夫人正在茶叶萎凋床边为新鲜茶叶拍照,闻见茶味,走过来问:是什么茶?这么香,太好闻了!孔老师笑笑说:当然是冰岛了,赶紧坐过来喝茶,在冰岛山上喝冰岛茶,最好的茶了,可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福气的!
茶水倒进小杯子里,冰岛果然不负“普洱皇后”之誉:茶汤清亮,茶香勃勃而柔和,举杯一饮而尽,嘴里满满的都是鲜爽的滋味。再闻闻杯子,杯底还有香气。
勐库一带,不仅冰岛茶好,大户赛、小户赛等不少村寨的茶也很出名。1908年,后来成为大理商帮典范的“永昌祥”商号开始在下关设厂做沱茶,因为非常畅销,其他商号也就在下关相继兴建茶厂,到1925年下关成为云南最大的茶叶加工中心,勐库是最主要的茶叶原料产地之一。沱茶以“永昌祥”生产的最为出名,其配料的比例,勐库茶占到了60%,最少的也有30%(李格风《解放前下关制茶业简介》、杨克诚《永昌祥简史》)。
可见勐库茶好,并不是最近才炒作出来的。其实,勐库茶一直在云南用于红茶、普洱茶之中来提味,全国茶树良种审定委员会在1957年和1984年举行的两次会议,都将勐库大叶茶种审定为全国优良茶种。
喝了十来杯茶,午饭做好了,先吃饭。饭很简单,但是肉有肉的香味,菜有菜的香味,饭有饭的香味,比起钢筋水泥丛林的都市,如果不算精神方面的因素,所谓生活与生存的区别,大概就不过如此吧。饭后继续喝茶,喝了一个小时,雨小了,赶紧先去看茶园,出了门,嘴里还有冰岛茶的鲜爽滋味和淡淡的甘甜。
冰岛老寨边上,茶园静静地在那里,没有人。在茶树间走来走去,边走边拍茶树,一棵一棵看,想着这些茶树是如何一年又一年长成这个样子的,想拍一张大场景的茶园。
找来找去,没有找到合适的大场景,却突然从取景框里注意到,这些茶树的位置是有规律的,它们不是种成直直的一排一排,而是七八棵或十几二十棵为一组,在同一水平线上成为弧状,分别围住一块山地。那么,几棵茶树连成的弧线不就是田埂吗?走来走去,不断拿这个发现去看这片茶园,几乎没有几棵茶树不是这样。
由此可以想见,这些茶树当初怎样种下。粗细差不多的茶树,应该是在相近的时间种下的,当年的种茶人在田边地头种下这些茶树,既可以围住田埂保护水土,又可以采茶叶当自家的饮料。看它们围住的田地都是小块小块的,而且不很规整,种茶人的农业水平应该并不算高。问了陈静涛,得知如今冰岛村的居民以傣族为主,而傣族人民喜欢居住在平坝、河边,擅长稻作农业,元代的文献说保山一带的傣族“以毡、布、茶、盐相贸易”(李京《云南志略》),那么,如果当年种下这些茶树的人是傣族,他们为什么要住到这高山上来?为什么不去利用周围那么多的山地?为什么不去开辟专种茶树的茶园?这些古茶树围住的小块田地并不适合种稻谷,看来当年种下这些茶树的人不会是傣族吧?
下午四点来钟,又下雨了,走出茶园,准备下山,村里出来个人叫了一声“陈老板”,是陈静涛的熟人,冰岛老寨的李金瑞。他一定要让我们到家里喝杯茶再走。
小李家不远,就在村边。坐下来,开泡,也是冰岛,香气和滋味都稍淡了一点,陈静涛悄悄和我说,推测是雨水天做的茶。冰岛家家户户都有茶树,因此以前家家户户都做茶、卖茶,但陈静涛十年前刚来冰岛做的时候,这里的茶叶做的还比较粗放,只能买到几块钱一斤,谁能想得到前几年的拍卖会上居然拍出十几万一斤的天价呢?这十年里,眼看着冰岛茶从“养在深闺人未识”到“回头一笑百媚生”,冰岛的古茶树一棵棵被外地人承包出去,茶价一天天飞涨起来,陈静涛自嘲地笑了又笑:没有发财的命啊,但茶农挣了钱了,这是大好事。
边喝茶边聊天,小李是傣族,他说冰岛这个地名原来写作“丙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孔老师问他,“丙”和“岛”这两个读音在傣语里是什么意思,他说不知道、没有意思。孔老师很遗憾我们时间太紧,不然的话,调查和分析一下傣语及文化,应该可以弄清这个地名本来的含义。(后来我查了一下资料,李克武《临沧傣语地名漫谈》说,傣族爱吃青苔做的菜,冰岛因为青苔多而好,被分配为土司贡献鲜美的青苔,这个村因此就叫“冰岛”,傣语“冰”指拿、捞,“岛”指青苔。)
我每次去茶山,总会有一些收获。收获最大的一次,是2005年初跟同学李宏军到普洱市(当时还叫思茅市)去玩,我在澜沧县留下,到酒井乡,当地的土地管理干部张跃兴先生每天晚饭后带着我,穿过黑灯瞎火的田野、树林,去走访哈尼族支系僾尼人农家,调查到了父子连名制,写成论文《父子连名制与南诏王室族属研究的理论问题》。
那次调查去了好几个村。调查回来,从罗常培先生的《语言与文化》书中看到,陶云逵先生1935年曾经在酒井调查过僾尼人的父子连名制,罗常培先生在1944年发表文章论藏缅族的父子连名制,就利用了他的调查材料。
这些是后话了。调查期间,张跃兴先生几次和我说,哪天得空带我去看看景迈的万亩茶园,好大一片哦,太大了,离这里也不算远。景迈的万亩古茶园是迄今为止国内面积最大、种植历史较长的古茶园,我当然很想去看看;可是白天他要上班、农家要劳动,我也要整理调查资料、设计当天晚上的调查,哪里有时间啊?何况每天的调查所得都很有价值,我不想随便就停下来。就这样,直到现在我也没去过景迈山的古茶园。
这一次来冰岛茶山的收获,一是明白了“老太太上树比猴快”是什么意思,二是明白了冰岛古茶园当初应该是怎么种下茶树的。明白了这些有什么用呢?云南各族人民喜欢花花草草,喜欢一些并不具有多少实用价值的东西,这样的文化和传统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关键之一。因此在离开冰岛的路上写了一首《云南看云》:
我看着这些云,它们像深邃的思考
远在天上,又似乎触手可及
蓝天和阳光勾画出它们的形象
让人想飞到它们之上,去亲近蓝色
如同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
如同某种洞见让思想飞跃群山之巅
忘记身体还在山谷里爬行
这种情感与生俱来,让我们可以微笑
面对尘土与冰雪、饥饿与病痛
只是因为云在天上,而天在云上
有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边霞光万丈
几道光线穿云而下,牵住所有的眼睛
让所有的人都仰首翘望
却不知道要干什么,直到天黑下来
我们低下头,像一只只失魂落魄的野兽
前面说景迈山有万亩茶园,其实勐库大户赛的大雪山也有上万亩的古茶树,是目前发现的海拔最高、密度最大的古茶树群落,1997年因为干旱才被外界发现,据说树龄大都在千年以上,很可能就是茶树的起源中心之一,更有意思的是,茶叶还可以喝。
我同学杨爱军的妻子家就在这里,她家有几百亩茶园,其中不少都是古茶树。找机会我们去品一品他们的“若木古茶”,看看这座世界上最高的古茶山,就当作是向云南人民学习,学着去喜欢一点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