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茶时间短短几年,还不懂品茶,只是识得些茶。但还算幸运,在认识茶的过程里,也认识了些人。
观音
第一次喝铁观音,居然是在一次得州扑克的赌局上。
当时还在美国读大学,正值毕业前夕,论文完结,只等打包回国,一帮友人便以得州为乐。赌资不高,一晚上也就几十美金的输赢,算是个消遣。
那时我不喝茶,儿时父母也从来只喝绿茶,我对茶的认知,仅限于此。同住的老齐那晚端出一壶茶,是他母亲从国内寄给他的,一端出来,满屋香气弥漫。顺着香气望去,一壶澄澈的水,碧如寒潭,香如幽兰。喝一口,美国便不再是美国,似回到中国某座山中,自己化作一棵树,静待山雨。
我很庆幸,第一次享受到茶的美好,是由铁观音开始的。如同少年处男的第一次,遇到了那个最温柔婉约的她,从一开始便是最美的享受。
我问老齐,这是什么茶?
老齐茫然,反正是母亲寄来的,他自己也不清楚,拿起包装纸一看,悠悠地念出三个字:“铁观音。”这是个有些冷艳的名字,我默默地记下,也从那一刻起上了瘾,如酒瘾,如烟瘾。老齐敲打着筹码催促我:“你跟不跟?跟不跟?”
人都会有瘾,老齐当时的瘾是个日本姑娘。
姑娘美艳不可方物,众人面前谈吐得体,小小年纪竟也有种“气自华”的感觉。
据说因为吃不了苦才没有留在日本娱乐圈,家中富足,便出国留学。确实是个美人,按金庸的说法,男人看见了便要“心中一荡”;按古龙的说法,即便跌倒也是“嘤咛一声”。老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到她,车接车送,吃好喝好,捧在手心就像观音手中的玉瓶。
那时老齐住在我隔壁房间,每夜都有欢愉之声传来,我与来自香港的室友在辗转反侧之间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老齐是哥们儿,至少老齐是快乐的。
然而老齐也未必全是快乐,相处久了,老齐发现,姑娘的温婉背后其实是个暴脾气,美丽的千金小姐,往往都有另一面。一次,姑娘与老齐相对拿着菜刀大吵,姑娘满嘴听不懂的日语,老齐狂喷湖北的家乡话。这时你会发现骂人其实没有国界,竟然也有来有回。姑娘几次负气出走,老齐开车整夜寻找。
纵然如此,无奈姑娘实在太美,老齐舍不得。我参加完毕业典礼与老齐分别时,回想起当年一起来到这里的他,才发现他早已憔悴,没了锐气。
回国后,我开始疯狂地喝铁观音。那时,铁观音开始在国内流行,高品质的价格不菲,为了我的瘾,我变得越来越穷。
当然也有收获,我知道了那幽兰之气叫兰花香,醉人之味叫观音韵,投茶时享受清脆的叮当声,泡开后也细赏绿叶红镶边的美。偶尔我回想起第一次喝铁观音,念及老齐,心想也许我对铁观音的瘾,与他对那姑娘的瘾并无太大的分别。
一年后,我的胃出了问题,中医说,你太寒,你平时都吃什么,喝什么?
后来他打开电脑,上百度给我看:铁观音,半发酵茶,性寒,不可过多饮用,否则会有一定程度的伤胃、失眠。
原来如此。无奈之下,我只能戒掉对铁观音的瘾,如同父亲当年走出医院时扔掉的烟,如同老齐在电话中带着哭腔念出日本姑娘的名字。后来朋友推荐说要不你试试陈年铁观音,叫老观音,对身体也很好。我尝了一些,没有再喝。美人既已迟暮,何来昨日芳华?
在我常喝的茶里,铁观音是对身体最不好的。
但是,她真的太美了。
高山
戒了铁观音,对茶却已经割舍不下,如果早餐后不喝上一盏,便整日不安。如同初恋逝去,并不是就要孤寡一生,爱过了便知爱的美好,换一个人再爱便是。只是会有些着急,见到新茶便要尝一尝,没有定见,总怕错失了精彩。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漂洋过海地来看你。
我把茶叶罐里最后的高山红茶喝掉时,音箱里放着这首歌。据说李宗盛是在一个餐厅里用纸巾写出这首歌来的,他当时听到一个台湾朋友讲自己与一个北京男人的爱情,有感而写。
台湾茶,最负盛名的莫过于冻顶乌龙。红茶,之前从未听过。来自台湾的苏小姐,却用它当作了与我的见面礼。苏小姐原本是与我谈公事,听同事说我喜欢喝茶,便带了家乡的茶来。收到这份礼物,我微笑致谢,心里却有一瞬间的不悦,从未听说台湾产红茶,你既然带茶,为何不带冻顶乌龙?谈事之间,礼貌性地拆开,泡了一泡。高香袭人,入口温婉,甘甜正好。茶水虽缺余韵,杯底却留着乌龙茶的香。出人意料,甚是惊艳。
这时我才开始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女人。眼含笑,语含礼,白衬衫,马尾辫,懂分寸,知进退。
我问她:“这杯底怎么会是乌龙的香味?”
她笑着说:“我其实不太懂茶,这是朋友推荐的,听说你喜欢喝茶就带来了,我只知道叫高山红。”
我很好奇,心想也许是过程里加入了一些乌龙茶的工艺。
她笑起来恰到好处,如茶中的甜味。对这个人,我也开始好奇。我想我大约是因为这高山红而喜欢上了她。
相恋后,苏小姐经常往来于北京与台北,我们也聚少离多。而每次见面,第一件事便是兴致勃勃地问她要这高山红茶。她喜欢对台湾的朋友说:“我的男友在北京。”异样的目光让她骄傲。每每唱歌,我的朋友们也常点出《漂洋过海来看你》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对我进行善意的调侃。
我想我也是乐在其中的。红茶温婉甘甜,乌龙香余韵悠长,北京的雾,台北的雨,这一切的组合让人感到新鲜刺激。而抒情总会进入叙事。
回想起与她的分手,我甚至都不记得是哪一天,只记得我们渐渐地就淡了、累了,如同一壶泡淡了的茶,茶色略存,却已无味。新奇的感官刺激走不到最后,红茶杯底的乌龙香终究也只是一个错位的组合。
到今天,我依然没有去过台湾,也不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这高山红,更不知道那奇妙的香味因何而来,权当是一场梦。没了苏小姐,这高山红茶便也无处寻觅了。那乌龙香大概是台湾的专属,不属于我。
翻看曾经走川藏线的照片,看到自己站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山口,身后山峦叠起,才哈哈大笑,笑自己即使走过了居然也不懂什么叫高山。她家的高山与我家的高山,终究不同。后来,我换了一款茶喝,她换了一个人爱。
茶树过一季便有了新芽,山依然在海的两边,万世不变地屹立着。
尘土
因为苏小姐我喜欢上了红茶,只是偶尔自娱自饮时略感遗憾,无人分享。
我发现茶与人一样,稍一相处便能察觉他从何而来,便能感知到他成长的水土。
中国的名茶大都产自湿润之地:龙井飘着西湖边山野的春雨;庐山云雾这名字就透着瀑布的水雾之气;武夷岩茶能感受到更潮湿的闽北;再往南,潮州凤凰山,气候也变了,凤凰单枞尽收岭南的潮热。
祁门红最是诱人。祁山附近原本是产绿茶的地方,如黄山毛峰,一百年前因为一个从福建回乡的芝麻官而开始做红茶,把徽州湖泽的朦胧水汽化作了香甜。茶香飘到了英国,便成了皇室贵族的挚爱。
漏掉一个地方,云南,一个阳光暴晒却四季如春的地方。我去过几次云南,昆明翠湖、大理洱海、丽江细流、罗平春花,它们都很美,但都没有让我体会过云南茶带给我的感受。
初识云南茶,是从蓝哥那里买的滇红。
蓝哥是滇西人,脸上挂着两朵高原红,在北京马连道卖茶。他泡茶不如一些女士优雅,有些大开大合的劲头,但为人老实公道,是以回头客很多,生意一直不错。
我第一次去时,他看见我忽然热情地喊:“嘿!上次的茶怎么样?”
他笑起来时与长居北京的人不同,有种未经雕琢的自然。
我从未见过他,有些愕然,后来也配合地说:“还不错呢,都喝完了。”
蓝哥嘿嘿一笑,得意地说:“我蓝哥的茶当然不会错,来坐,尝尝今天刚拿回来的滇红。”
就这样,我知道了他叫蓝哥。第一次相识便莫名其妙地成了老友,谁也没有追究,似乎觉得多一个便宜的老友也无妨。
那一泡滇红很贵,因为实在是极品。干茶都是精致的芽,满目金黄。汤色鲜红艳丽,甘甜之下有一股沁心的涩味。
后来我发现,但凡云南茶,都有一样的涩味,仿佛一个母亲生下的多胞胎,面容不同,却有着相似的神色。
我惊叹:“滇红这么好喝!”
蓝哥诧异:“你上次不就买的滇红?”
我说:“这个涩涩的味道很有意思。”
蓝哥笑起来说:“你喝茶的时间不长吧,这是我家的味道,土的味道。”
云南六山五水,蓝哥的家便在六山之一的高黎贡山下。他是从山里出来的人,一身尘土的气息,显得很扎实。但他也确实很会做生意,那日,我这半路出家的“老友”莫名其妙地就买走了一斤昂贵的滇红。
云南雨热同季,干凉同季,一年可采九个月的茶。春秋两季的滇红自然不同,但那股尘土的涩味却始终如一。
此后我真的成了蓝哥的老友,每隔一两月必定到访,我说我出差的见闻,他讲他家中的小院。世间弄假成真的事不少,每念及此,都成笑谈。
每次我去,我们都重复着第一次见面的对话,蓝哥伸着脖子喊:“嘿!上次的茶怎么样?”我笑着告诉他:“还不错呢,都喝完了。”
到后来我也弄不明白了,每次见他到底是初遇,还是重逢。生活里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每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都说着相同的话,提醒你,生活其实还未改变。如同那始终不变的尘土之味。
一次与他喝茶,我忽然发现他竟老了不少,有了些白发,泡茶的盖碗也换过了,笑容里多了几分世故,大约是北京的影响,以前从未注意。只剩茶味依然。
不知他看着我,是否也发出了一样的感慨呢?
老曼峨
云南茶的涩味让我着迷,后来我知道,涩味实在是路人的说法,那应该叫“酽”。
寻着酽,我终于开始喝普洱。
关于普洱,有诗云:雾锁千树茶,云开万壑葱。香飘十里外,味酽一杯中。
对非富非贵的爱茶之人来说,喝铁观音与普洱算是昂贵的嗜好。因为这两者在市场上的价格实在是被炒到了天上,要喝到优质的,尤其在北京,需要高昂的代价。我只是百万北漂中的一员,与老曼峨这样有些小众的普洱茶原本是无缘相见的。人们常说要广结善缘,能喝到老曼峨,我想大约是我的善缘得到了回报。
万小姐是我的合作伙伴,漂亮大方,直性子,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她男友也是我的合作伙伴,俩人上班下班时刻相见,难免争执。
他们一次吵架,万小姐气得离家,恰巧几位要好的女性同事都在出差,便打电话给我,说是来待一会儿,等男友认错。我和她其实完全不熟,但与她男友相熟,心想来我这儿总比去别的地方安全,便说那你来吧。
那天下午我泡了一壶生普,安慰了她许久,暗中给她男友发信息,最终男友认错,领人回家。她男友喜欢她善良正直。万小姐脾气虽大,却总能让人感到一些本真的情绪。万小姐因为那个下午而记得了我爱喝生普,一次去云南出差,当地人送给她一饼普洱,她回来后便送给我,说是谢谢。
我看着茶饼上“老曼峨”三个字,心想,这名字真是够怪的。拆茶时芳香浓郁,心中开始暗喜,意识到自己是得了好东西。第一泡出来更是惊艳,汤色如黄金,清澈亮眼,甚至就愿意这么看着,舍不得喝下去。
看着这一泡好茶,我暗自琢磨,万小姐果然够意思。谁知,刚刚入口便差点吐了出来。快三十年的人生,我嘴里没有进过这么苦的东西。
但凡是茶,总有苦味,但一来不会很重,再者总有回甘。老曼峨的苦,是刻骨铭心的苦,是纯粹的苦—除了苦,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味道。苦之后,回味也还是苦。这算是哪门子的茶?一瞬间我都不知自己到底是诧异还是出于生理反应的气愤。
就这样,我喝了一杯,便将其封存。
直到有一天,万小姐又哭着来电话,大约是又吵架了。到我家坐下,抹干了泪水,竟然又跟没事人一样说起了笑话。
“你心真大。”我笑着对她说。
她一阵嘻嘻哈哈,说:“咱们喝点茶吧,上次我给你的茶呢?”
我说:“那茶特别苦,喝别的吧。”
她不信,说:“姐什么苦没吃过,拿出来!”
第一口她便皱起了眉头,随后嘻嘻一笑,说:“是有点苦。”
我问:“要不要换一种茶?”
她却说:“不,”指着我说,“浪费可耻。”
严格说起来,那天我才正式地开始喝这个叫老曼峨的茶。我试图品味其中的苦涩,纠结在那个味道中,却实在是太苦,难以下咽。万小姐倒是适应得比较快,大大咧咧地聊起了自己的往事。
我没想到她年纪不大,竟然结过一次婚。
见她不提分开的原因,心想大约是不愿提及,便想淡淡地说一句就带过。
我说:“离婚嘛,难免。”
她却说:“我没离过婚,他死了。”
她见我愕然,又补了一句:“那不叫离婚。”
我正要说话,她又说:“那谁还不知道,现在也没必要知道。”
怪不得她不觉得老曼峨苦。
但我更好奇的是,她为何从未让他人感到苦。
有很多人,把自己有过的苦当作任性的资本,每当不得体,便说,我曾经怎样怎样。你就没了苛责的理由。他们把自己的痛苦强加于你,要你谅解,要你悲悯。便似要依靠着这些苦做一生的弱者。
万小姐算是有些苦了,却并没有这样。
我说:“你心态可真好,那谁真是幸运。”
她笑着说:“谁知道呢,总有一天是要说的。”
此时,茶已不知到了第几泡,忽然之间,甘甜袭来。因为之前扎实的苦,此时清淡的甜味犹如甘泉,汤色略有些淡,却依旧散发着金色的光芒。不经历之前难以入口的苦涩,只喝这一泡清冽,绝对喝不出老曼峨的美。它绝对是人生最好的隐喻。此时的万小姐在我面前像个上帝派来的天使。
我告诉她:“你别怕,那谁只会因为你的过往而更加幸福。”
老曼峨,苦到了头,最美的时候,竟然是淡了。如你我,如生活。
无味
我喜欢喝生普,如冰岛班章,如老曼峨。虽也知道熟普对身体更好,却始终因为不够浓烈而不感兴趣。
最近一次喝熟普,还是前些日子回家参加老齐的婚礼。我与茶的缘分由老齐开启,对他始终有种特别的感谢。我与老齐分别好几年没见,他挚爱的日本姑娘早已不见踪影,新娘是个有着甜美笑容的兰州女孩。
老齐说:“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和她在日本分手,想换个地方,去了纽约,着实颓废了一阵子。全靠我现在这个老婆,才没有彻底颓废下去。”
他接着说:“那时候我去赌钱,输了她就养我。再赌,她就在旁边看着,也不说话,什么都不做,到最后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说着说着,他泡了一壶熟普。
我笑了起来,说:“你也开始喝茶了。”
他说:“是啊,我平时应酬多,酒多,老婆让喝这个。”
他又说:“以前也就喝喝铁观音,好喝啊!你看这熟普,典型的黑又丑,还尽是渣渣。”
我说:“但是对身体好啊。”
他说:“妈的,你怎么跟我老婆一样。”
喝了一口,我说这茶不错。
老齐说:“我喝着没有味道。”边说,边续了一壶。
婚礼结束,老齐有些醉了,拉着我走到一旁,忽然握起我的手。他说:“你也该找个人了。”他又说,“你看我,没我老婆真不知道会怎样。”
他最后说:“在生命里重要的阶段,有个正确的人在你身边,很重要。”然后,竟然就开始吐了。
这时新娘过来,招呼服务员泡一壶茶,跟我摆了个无奈的姿势,说:“他就这样,喝点茶就好了。”
我想这新娘子便是老齐最好的茶,未必如铁观音美艳,未必如红茶甘甜,却温暖地包裹着他,让他健康幸福。
临走我对她说:“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老齐醉中惊坐起,指着我喊:“我说的话你听见没?!”
然后又倒在老婆怀中。
老齐,我明白,在生命里重要的阶段,有个正确的人在你身边,很重要。
但这事哪容得强求呢?无人陪伴的时候,有一壶正确的茶,也是一种幸事。
生活似茶,无味时便倒掉换新。后悟,原来总会无味,原来总有新茶,无味只是淡了,新茶沾水便老。
品新茶,是一种生活的轮转。品无味,是生命恒久如一的圆润与青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