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曾经统治波尔多地区数百年。历史上英国也一直是波尔多葡萄酒最大的消费地区。时至今日,风水轮流,全世界最爱喝波尔多的国家,轮到了中国坐庄。我们每年不仅喝掉海量的真假波尔多,随着购买力的强劲,甚至登堂入室,在法国组团买下一座座稀有的酒庄。听说最近几年,波尔多中国餐馆多了起来,坐进去,煎煮烹炸,乡音满满。
中国人,会吃,也能喝。葡萄酒兑雪碧和大口干杯的风俗早已不是今天流行的段子。对于前者,我倒觉得是顶顶精妙的发明。要是不加甜味饮料来对冲地道波尔多浓烈的单宁,葡萄酒一定不会像今天这般在中国广泛的流行。
食为天是中国人民的古训,不管好不好吃都要尝一口。有些地方,甚至不管能不能吃也要来一口。风卷残云,有筷子上筷子,没筷子上刀叉,没刀叉就直接用手,任凭你有千种方法把我们和饮食阻隔开,我们也有万般手艺将它们收入腹中。
唯独对一样东西例外:葡萄酒。
最近十几年,中国人对于葡萄酒品饮的封建色彩日益浓厚。请人吃饭,要是没有合适的酒具,大概会被奚落科普一番。拿起酒杯没有晃两下,高下立判。醒酒器是标配,不管能不能醒,一律醒。
回忆起最好喝的几次酒,可真正都与器具无关。
上大学那阵子,正是中国葡萄酒封建思想最盛大的时代。开一瓶酒,恨不得换一身衣服,不配上爵士,喝什么酒都不香。
有一回,开车去村子。深夜抵达,朗月风清,车上有酒,笼中有鸡,酒是意大利名庄,鸡是散养谷饲。可就是独独缺少任何适当的酒杯。兴致到了,就糟蹋一回吧!端上饭碗,一人一碗,就着月亮,畅饮掉随车带来的所有葡萄酒。第二天爬起来看看瓶子,数量惊人。
从那之后,我的封建思想就慢慢被瓦解,变得与时俱进了。
无论是选用各式各样的酒杯、姿态各异的醒酒器、或讲究换瓶醒酒、适饮温度、餐酒搭配,都是为了让酒更好喝,为了让饮者获得更好的体验。抛开专业的品酒不谈,日常喝酒,最影响喝酒体验的,就是心情。心情好,喝什么都美。心情不好,琼浆玉液又奈何?
我们无法讨好酒,但是可以尝试在酒里讨好自己。
昔日爱酒的少年,没有想到有一天,茶成为了我的事业。
酒是爱好,看她或能客观中立,胡说八道也只图贻笑大方。茶是工作,相处日久却往往难窥全貌。
饮酒往往被批评,原因是担心喝多了伤身体闹笑话。酒一喝多,再好的酒聚都成了喝“烂”酒。但饮酒有效率,有结果,喝几口无论你会不会喝,体感明显,随叫随到,稍稍用力,曼妙结果欣然而至,醉了。
爱喝酒的人基本上生下来就能确认。而爱喝茶的人,往往一把年纪才找到真爱。
酒,很快。茶,很慢。
饮酒通过影响人的生理,进而影响人的心理。而饮茶,尤其是高深复杂的中国茶,恰恰相反。通过影响人的心理,进而影响人的生理。不管你敏锐与否,都能体会酒精的力量。而茶的温柔,天然属于能安静下来的那颗心。
饮酒让人确认自我,在酒里每个人的当下都熠熠生辉,不曾失落。茶让人升华自我,在茶里每个人都在比照过往,沉静反思。所以,人类赞美酒的陶醉,在于我们的不完美。而赞美茶的智慧,在于我们可以追求完美。
天下有茶人,却没有酒人。
我是因为事茶而“高”看茶吗?或许有?但至少在当下,饮茶的核心问题,恰恰于所谓的“高”。
我见过太多知识分子酸溜溜的鄙视大众的茶道美学运动。茶会人数一众多,马上被冠以不专业,不美观,不严谨,不合理等等。茶道美学,已经成为继葡萄酒之后,一条新的中国中产鄙视链。
我无意在此刻去试图改善,因为时代进步,总是浩浩汤汤。
雅俗之间,在茶里。对立是暂时的,融合是永续的。
鲁迅为此贡献过很好的教益,他说:“我也是常常徘徊于雅俗之间的人。记得十多年前,在北京认识了一个土财主,不知怎么一来,他也忽然雅起来了,买了一个鼎,据说是周鼎,真是土花斑驳,古色古香。而不料过不几天,他竟叫铜匠把它的土花和铜绿擦得一干二净,这才摆在客厅里,闪闪的发着铜光。这样的擦得精光的古铜器,我一生中还没有见过第二个。一切雅士,听到的无不大笑,我在当时,也不禁由吃惊而失笑了,但接着就变成肃然,好像得了一种启示”。
鲁迅果然敏锐,在今天饮茶这件事情上,我们对于“古”的理解如果拘泥于“古”,就像这供起来的鼎,丢掉了擦拭一新的勇气,失掉了看见真相的鼎的可能。
鲁迅接着说:“鼎在周朝,恰如碗之在现代,我们的碗,无整年不洗之理,所以鼎在当时,一定是干干净净,金光灿烂的,换了术语来说,就是它并不静穆,倒有些热烈。这一种俗气至今未脱,变化了我衡量古美术的眼光。例如希腊雕刻,是因为曾埋土中,久经风雨,失去了锋棱和光泽的缘故。雕造的当时,一定是崭新,雪白,而且发闪的,所以我们现在所见的希腊之美,其实并不准是当时希腊人之所谓美,我们应该悬想它是一件新东西。”
我们应该悬想它是一件新东西!
酒有酒的传统,但她总有伟大的人带领她不断再造传统。
茶有茶的传统,但这个伟大的时代,却无比呼唤一群真正的饮茶大师。
真的大师,敬畏传统,再造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