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有一篇《喝茶》的散文:
“我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鉴赏色与香味,意未必在止渴,然更不在果腹了。……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读这段淡雅文字,一缕清芬幽雅的茶香悄然袭上心,细细分辨,在那缭人情思的茶香中,萦绕着文人士大夫淡泊闲适的情趣。
茶的历史很久远,陆羽《茶经》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不过,秦汉以前的茶,主要作为药用,疗小儿无故惊厥,利小便,去痰渴热。西晋时虽然开始有饮茶者,但大多士人还不惯饮茶,以致把饮茶当作「水厄」。而北朝的士人,则视茶为「酪奴」 (按:意即奶酪的奴隶,语出北魏杨之的《洛阳伽蓝记》),耻不相食。
「茶兴于唐,盛于宋」。陆羽的《茶经》是中国茶文化的奠基之作,对以「兴味」为中心的中国古代士人,茶文化更有极大的推动力。宋元之际的方回说:「茶之兴味,自唐陆羽始。今天下无贵贱,不可一晌不啜茶,……而士大夫尤嗜其品之高者」。正是因为如此,陆羽被尊崇为「茶神」、「茶圣」、「茶仙」。
宋代以后,士人茶文化日益精致,成为士人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之内容。明人沈周说:「自古名山留以待羁人迁客,而茶以资高士」。文震亨《长物志》:「香茗为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隐,坐语道德,可以清心悦神;初阳薄暝,兴味萧骚,可以畅怀舒啸;晴窗拓帖,挥麈闲吟,篝灯夜读,可以远辟睡魔;青衣红袖,密语谈私,可以助情热意;坐雨闭窗,饭余散步,可以遣寂除烦;醉筵醒客,夜语蓬窗,长啸空楼,冰弦戛指,可以佐欢解渴。第焚煮有法,必贞夫韵士,乃能究心。」在中国文人的心目中,茶绝非仅仅是用来解渴的饮料。对他们来说,品茗,是一种生活情趣,一种审美追求,一种士人独有的文化生活,空灵淡泊,悠雅脱俗,都可以在一杯清茶中品味得到。
1.品茗之道
士人饮茶,从择茶、择具到煎水、行茶,每一过程、每一环节悉心讲究,其间满盈着文人悠远、细腻的文化品性,而最后的品饮则直接逼近「品茗之道」的最高境界。
品茗本为雅事,故「饮茶宜翰卿墨客,缁衣羽士,逸老散人或轩冕中之超轶世味者」。「若饮非其人,犹汲乳泉以灌蒿莱,罪莫大焉」。
品茗饮最讲究「得味」。而所谓「得味」之饮,其要谛在「清」、「闲」二字。
中国雅士素来看重一个「清」字,而饮茶中的「清」更至关重要。水本乃天下至清之物,茶又为水中至清之味,得一「清」字,方可谓「口舌之味通于道」。从品茗中体味到清雅的情趣。
着意于「清」,文人饮茶讲究环境幽静雅致。在山壑间松竹潭涧旁汲泉煮茗,「清芬满杯,云光滟潋」,情趣盎然,茶室、茶寮之设,也务求清雅脱俗。明人陆树声在《茶寮记》中描述小园中所设茶室:窗明几净,有客来,童子生炉,茶香袅绕,出茶具,捧茶而至,颇有远俗雅意。《遵生八笺》亦云:「幽人首务」乃是设茶寮于书旁,寮中设茶具、焚香饼,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这自是深得三味之语。若「盆树庭,诗画满壁,鼎罇盈案」,那就是俗气逼人,而非雅士所为了。
文人清饮,以客少为贵。陈继儒在《茶董小序》中说:「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 张源也说:「独啜曰幽,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众则暄,暄则雅趣乏矣。」
文人饮茶,又须一个「闲」字。若一杯清茗在手却忙不迭地「一吸而尽」,灌将下肚,自然无半点雅致情趣,借妙玉的话来说,这种「不暇辨味」的饮茶不是解渴的蠢物就是俗不可耐的驴饮。鲁迅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必须有功夫。这里所说的「有功夫」正是脱却匆忙、紧迫的悠闲怡情。
有了「清」与「闲」二字,士人之饮茶,自然尘心洗尽,物我两忘。正是:
天开草木秀,水烹一茶香。
安得闲情在,壶中日月长。
2.茶禅一味
中国茶文化的形成,得宜于禅宗甚多。唐代禅宗大盛,由于「学禅,务于不寐,不夕食」,而淡泊微涩的茶能清心、提神、去杂、生精,因此,禅僧们「人自怀茶,到处煮饮」。有的僧人甚至 「惟茶是求」。 这一风气转相效仿,遂成风俗,而身处禅悦之风中的文人士大夫大概是最先受影响者。
然而,茶与禅宗的更深层联系还不止于此。在唐代,僧人饮茶已成风气,但真正从坐禅饮茶中体味到茶禅一味、茶禅相通境界、道出茶禅真谛的,还是夹山善会和尚。一日,夹山和尚问师父:「如何是夹山境地?」师答曰:「猿抱子归青嶂岭,鸟衔花落碧岩泉。」「夹山境地」真正的含义,是夹山和尚从饮茶中所领悟到的禅机、禅理或禅意、禅境。即一种清寂明净、纯洁秀美的情趣;一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心灵的家园;一种因茶悟禅、因禅悟心、茶心禅心、心心相印的境界。
因此,茶禅一味,意味着禅味与茶味在兴味上是相通的。禅宗讲究清心自悟,而茶清通自然,淡泊高洁,饮之使人恬静清寂,明心见性。品茶如参禅,其中的趣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据《广群芳谱•茶谱》记载:有两位僧人从远方来到赵州,向赵州禅师请教如何是禅。师问:「新近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一僧,答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甚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唤院主,院主应诺,师仍曰:「吃茶去」。禅的修证,在于体验和实证。语言表达无法与体验相比。参禅和吃茶一样,是冷是暖,是苦是甜,禅的滋味,别人说出的,终究不是自己的体悟。所以,万语千言,不如「吃茶去」三字。一句「吃茶去」,一碗「赵州茶」,最玄妙,也最平常,却道尽禅道和茶道的共同精神,这就是崇尚自然,随缘任化,返朴归真,净化与提升人的心灵,这正是中国古代士人的精神追求所在。故云:
清净何处求,茶香去烦忧。
由来道一统,滋味证心头。
3.择水与烹茶
中国古代士人的饮茶,十分精致细腻。而择水与烹茶,是其中十分重要的环节。
「相传煎茶只煎水」。而煎水首先讲究用水:「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因此,陆羽以来,文人士大夫对水的品第有种种精妙议论。陆羽分天下水为二十等,以楚水第一,晋水最下。宋徽宗在《大观茶论》中云:「水以清轻甘洁为美」。乾隆定天下泉水名次,以京师玉泉水、塞上伊逊水、济南珍珠泉为前三名。古人称为「天泉」的雨水、雪水也因甘冽或冷冽成为文人喜爱的煎茶用水。如明人罗廪《茶解》说:「烹茶须甘泉,次梅水」;而熊明遇《岕山茶记》则言「无泉则用天水,秋雨为上,梅雨次之」。「秋雨冽而白,梅雨醇而白」。文震亨《长物志》说:「雪为五谷之精,取以煎茶,最为幽况」。
取得清冽甘美之水,尚须烹煎得法。所谓「煎茶虽细事,而其微妙难以口舌传,若以轻心掉之,未有能济者也」。
煎煮得掌握一定火候。古人认为,若火力过于文,则水性柔,柔则水为茶降;过于武则火性烈,烈则茶为水制,皆不足于中和,非茶之道也。
「汤候」的掌握也必须细致如微。唐人煎水,以敞口的釜为器具,其辨汤靠目辨。陆羽《茶经》与许然《茶疏》有「三沸之汤」的说法:水初沸时,有鱼目大小的气泡泛出,并发出风吹松树之声。二沸时,缘边的水像涌泉一样翻滚不停,水泡如连珠一样不断上冒。三沸时,水声大作,水面如波涛翻滚。而二沸是恰到好处的加茶时刻,若到三沸之时,水便「过老」而「不能食」。
宋人煎水,一般以细颈长瓶为器具,以目辨汤颇不容易,于是他们另辟蹊径,采取以耳听声的辨汤法:小虫轻唧,蝉鸣一片,当是「一沸」;重车吱哑,不绝于耳,是「二沸」;听得松风井涧声则是「三沸」。这时「水味正妙」,急速注水入盛有茶的杯中,「入口而沉着,下咽而轻扬。」「火候至此,至矣!」平平常常的「煎水」与「候汤」在文人的笔下充满了艺术化色彩,其间蕴涵的细腻情趣则意味深长,非污染深重的现如今可比拟。总之:
水分三六等,烹茶火候明。
唯雪最幽况,可惜霾难清。
4. 王安石辩水
中国古代士人精于茶道,于辨水特别讲求。《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难苏学士》中有一段王安石辨水的故事:
苏东坡左迁到黄州当团练副使。王安石老年患有痰火之症,虽服药,难以除根。太医院嘱饮阳羡茶,并须用长江瞿塘中峡水煎烹。因苏东坡是蜀地人,故临行前王安石相托说:「倘尊眷往来之便,将三峡之中峡水,携一瓮寄与老夫,则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
不久,苏东坡进京,临行前特去三峡取水。不料一时困倦,船至下峡时,才记起王安石所托之事。当时水流湍急,回溯为难,只得汲一瓮下峡水充之。东坡将水送进丞相府后,王安石即命人将水瓮抬进书房,亲以衣袖拂拭,打开纸封,又命童儿茶灶中煨火,用银铫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只,投阳羡茶一撮于内。候汤如蟹眼,急取起倾入。其茶色半晌方见。王安石问:「此水何处取来?」东坡答:「巫峡。」王安石道:「是中峡了。」东坡回:「正是。」王安石笑道:「又来欺老夫了!此乃下峡之水,如何假名中峡?」东坡大惊,只得据实以告,并询问曰:「三峡相连,一般样水,老太师何以辨之?」玉安石道:「读书人不可轻举妄动,须是细心察理。这三峡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唯中峡缓急相半。太医院官乃明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故用中峡水引经。此水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峡。」东坡离席谢罪,心服口服:
三峡水选中,东坡难拎清。
若非茶汤见,安得一时明。
——摘自.南宫藏文《中国古代士人十大情趣》 播种机配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