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在“烟花三月下扬州”,而我,则是往南方的南方而去。
每年春茶,我都会下茶区,这几年去版纳,每年也都会去老班章转一转,这仿佛成了一种习惯。这个习惯,也逐渐成为了很多茶人的习惯。其实,这说明了一个现象,老班章已经成为了一种风向标。
我们在山下的勐海县城边上的鸾占巴庄园喝酒,席间,一个收购茶叶的老板说:莫去啦,收不到茶,前天一个北方小女人,开着路虎去班章村,收不到茶,在村子里的饭馆吃饭,喝酒醉了,拉开后备箱,给陪同的老杨村长看,整整400万的现金,指责村民,你以为我没钱买吗,我带着钱,有的是钱。
这样的故事有很多种版本,未必可信,在一个卖菜老太太都可以微信支付的时代,背着现金满山跑的茶商已经不多。但是,这样的传言很有趣,有谈资,有目的,有真有假,半真半假,市场往往在这样的传闻中发酵,乃至于成型。
其实,这都反映了一个现实的背景,大家都想购买真老班章的茶叶,但是,市场的诚信缺乏,只有求之山头。
传闻在勐海的大街小巷游走,勐海的街头挤满了收茶的茶商、茶客、游客各色人等,大家在秘闻中窃窃私语,有时大笑,有时哑然,有时瞠目结舌。
老班章茶叶,活脱脱已然是一片拿钱也买不到的黄金叶子了。
老班章,活脱脱已然成为了一种神话。
2017年4月,我与摄制组一行人在班章村整整呆了一周时间,大范围近距离接触老班章茶山,接触老班章的村民,我们了解到很多真实的情况,其中有趣的细节颇多,与市场的传言则大相径庭。
计划经济离我们已经很远,很奇怪的是,我们居然在老班章重新听到了久违的“计划经济”词汇,闻到了浓浓的计划经济的味道。
计划经济这个词,绝大部分85后、90后甚至根本没有听说过。计划经济是一种指令性经济,由政府统一分配资源,于市场无关,甚至违背市场逻辑。之前,很多台湾茶商写作普洱茶书,并不清楚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是什么关系,甚至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双轨制,所以,对于云南茶叶的现实往往一知半解,但是,江湖的茶书往往又比专家的书籍畅销,这就形成了专家的言论不出门,江湖论调漫天飞的结果。
现代普洱茶市场的构成往往由传言而构成,很多观点的形成,仅仅是听说,传说,夹杂台湾茶商书籍的观点,专家要倾斜市场,甚至也照抄这样的观点,市场由此而以讹传讹。很多人所谓天经地义的茶学常识,恰恰都是错误的,只不过是人云亦云。
大陆于1984年放开茶叶政策,但是,仅仅局限于内销,所以,现在云南也有私营茶企把企业的历史推导至80年代也属正常,不过,当时都是个体户,而且,主要也是生产绿茶,普洱茶属于特种茶类,供应外销,内地市场并不消费,也就没有私营茶庄生产。边销茶、外销茶仍然执行的是指令性经济。这就形成了双轨制,也就是说,内销是实行的市场经济,边销、外销实行的是计划经济。
云南的外销茶实行配额制,直到2003年才正式取消,而直至今日,边销茶依然有计划经济的影子存在,执行的是定点生产厂家,财政补贴的制度。
虽然历史记录是1984年茶叶政策全面放开,然而,云南茶叶的情况却不是。茶叶政策放开之后,云南茶叶遭致抢购,导致边销茶的原料收不上来,当时主管全省茶叶的云南省茶叶进出口公司经过调查,发现西北人在楚雄州的广通火车站自发形成了一个茶叶批发市场,主要就是调运云南大叶种晒青毛茶。
西北人,准确地说是甘肃兰州人缘何大规模调运云南晒青毛茶?是直接品饮?还是经过再加工?其原因不得解。综合分析的原因是当地消费云南大叶种晒青毛茶,并且采购量巨大,这样就形成了云南茶叶原料的供应紧张。
但是,云南承担了巨大的边销茶任务,下关茶厂、盐津茶厂、勐海茶厂都是当时的国家定点生产厂家,由于西北人调运原料的矛盾,所以,至于1986年,云南省政府重新发文,云南茶叶出省必须具有出门条,也就是《云南省茶叶出省许可证》,具体执行单位为云南省茶叶进出口公司。此文件一出,等于云南茶叶仅仅放开了一年多,重新归为计划经济,而不是市场理解的云南茶叶早于1984年即已放开。
清楚这样的逻辑关系和历史事实,即可以理解如今市场上大肆高价贩卖的所谓80年代、90年代纯料茶的荒唐。
至于1993年,下关茶厂还在申报省茶司,申请把《茶叶出省许可证》下放到厂家签发,这件事在《云南省下关茶厂志》一书中有明确的记载。实质上,《茶叶出省许可证》至今也没有明文废止,云南茶叶的计划经济实质上是一直执行到了2000年左右,由于当时的省茶司和中茶公司的权利之争,也就是地方利益和中央利益的分配问题,导致茶产业的管理失控,《许可证》制度才无疾而终。
这个时间节点很有趣,同云南茶产业的整个状况有关,同普洱茶的发展有关,甚至同老班章的茶叶也有关。我一直在探索其中的细节,然而,事实上很多精彩的内容由于涉及众多的人事却无法写,非个中人无法详述,由此,我只能捕捉其中的某些细节,比如现代老班章茶叶之路由2002年左右开始,而这一时间点与省茶司失控云南茶产业的时间点重合。
我们用了8天时间,走访了老班章寨子,甚至围绕老班章区域转了一大圈,采访了上百个村民代表,并记录了一些典型的情况。
我们连续几天都是上山、下山,一路上车不多,沿途的山头也甚少茶客、茶商,一直到了邻近老班章的班盆寨子,车流才明显增多,汇集成长长的车队,而到了老班章的寨门,则是人马熙攘,至于寨子中,随处可见外地的车辆,堵车现象,在这个寨子里成为常见的现象,村子里现在专门在去茶王树的路上开辟了两个停车场。
32万班章茶王的炒作事件的效果非常明显,村里人都说今年游客的数量比去年翻了一番还不止。对于老班章而言,32万让村子重回了普洱茶的主流视野,受益无穷。
老班章在山顶,从山下到山上,一路要过三个检查站。一般来说,我们看到的检查站有两种,一种是 木材检查站,一种是缉毒检查站。至于茶叶检查站,在我的记忆中,即使去年春茶期间我去茶山走访,也从未见到,也只是进入老班章后才有。然而,今年沿途的贺开和班盆皆有,并且防范严密,检查仔细,如临大敌。
对于烟草、木材、毒品的检查,一般人都可以理解,茶叶检查站,除开之前计划经济时期的管理,现在各大茶区已然绝迹,即使是早于班章山成名的易武片区也没有设置。茶叶检查站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其他茶区的茶叶拉入本茶区,这已经是浓厚的计划经济的色彩了。其意义不仅仅在于保证老班章茶叶的纯正,更在于实现了(虚假)产量的控制。
老班章村总共约7万亩土地,茶地约为6800亩,其中古树茶园为5000亩左右,小树茶园约为1000多亩,年产量约为80吨。村中约128户人家,人口约为500人,(生老病死有所增减)每个人平均分配11亩。当然,在实际中,这种情况有多有少,最多的我们听到有个村民在老班章、班盆等地方有200亩茶地。
按照山下的传闻,老班章茶叶泛滥成灾,炒作过头,采摘过度,工艺随意,属于典型的暴发户+狡黠农民式运作,模式最多维持不了两年。
我们在采访村民及三任村长的过程中,大家都异口同声说:老班章不允许随便私自种茶。
按照一般人的理解,老班章茶叶动辄上万,种几颗茶树就是钱,而其是年年有,季季有,产量翻一番,产值就可以翻一番,为何老班章反而不允许村民种茶呢?
老班章现代茶叶的历史从2002年开始展开,2005年达到高潮,随之跌入低谷,在2010年之后逐渐恢复。哈尼族人历史上不种茶,2002年之前茶叶也不太有人管理,然而,在市场的冲击之下,老班章的茶叶管理却有特殊独到之处。
不允许随便种茶,其目的和设立检查站是一样,都是不允许老班章茶叶产量随意膨胀。现在市场推崇古树茶,随意栽培小树茶,则会带来整体品质的下降。
在村民五培家采访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一个细节,拣黄片都是用镊子,后来观察其他村民,挑拣黄片不是用镊子就是用筷子。老班章茶叶精细化作业,由此可见一斑。
在山下人随意猜测老班章的过程中,实质上老班章早于其他茶叶产区就进行了“计划”管理,不仅仅是茶叶产量的控制,施肥、打农药也不允许,甚至翻土也需要由村里规定统一三四年翻土一次,我们今年去山上,就刚好翻过一次。
在山下的传闻中,老班章是一个暴发户,目光短浅,暴力采摘,事实上,老班章的茶农已经被培训得非常专业,茶叶的采摘也是严格的按照普洱茶采摘标准流程操作,“留叶采”成为村民对于其他茶工重要的一项培训内容。
市场一直传言普洱茶无标准,事实上云南茶叶不但现在有,历史上从采摘到杀青到晒青,从初制到精制,一直都有严格的标准。现在的很多制作标准,工艺流程都是计划经济时期的产物。
举个例子,采摘标准即是计划经济时期根据历史上级别收购标准,辅之以现代采摘工艺,而老班章的采摘标准,无疑深受影响,而并非市场传言的暴力采摘,毁灭性采摘。
采摘工艺对于产品的影响关键。2008年,普洱市举办百年古董茶品鉴会,一众从未上过茶山的港台大师纷纷断言“马蹄杆”是辨认百年古董茶已经古树的重要特征,事实上,这是茶农不按采摘标准,不用采摘的方法,而是用猛力“拽”茶,导致茶叶梗连根拔起,茶梗底部隆起的缘故导致。但市场不辨,领导不辨,专家不辨,导致市场一度流行“马蹄杆”这种荒唐的“伪茶学”,市场纷纷以马蹄杆作为古树,甚至是百年老茶的辨认依据。这样的学说甚至明文刊载到专业的杂志上面,市场的以讹传讹可想而知。
与山下的传闻不同,不仅仅是采摘标准、工艺定型、生态保护,从与村民的对话中,我们明显感受到现代茶农与传统茶农的区别,老班章茶农对于市场的清晰认知让人讶异,对于老班章茶叶品质保护、产量控制的严苛也同样让人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