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会儿,慢点。”他抬起一只手微微地向下按了按,示意我不要出茶。
我手上停下,但心中暗想,这样高温浸泡不会将苦涩尽数释放出来吗?
“好了吗?”几秒过去,我禁不住问。
“再等一下,不要着急。”他慢丝条理地说。
“这样泡不会太苦涩吗?”我禁不住问。
“不会。”他说:“好了,差不多了。”
我赶紧出汤,手上着力抖了几下,想滴尽茶汤。学茶时,老师教我们务必出干净,不能留水在壶里。
“没关系的,普洱不一定要倒得那么干净,留一点在壶里也无妨。”他瞥我一眼说。
深红透亮的茶汤卧在两个白瓷杯中,一层白雾薄纱般缭绕着。
他端起杯,啜一口,轻声说:“很滑,很细,很安静。
我望着手中这杯枣红色茶汤,嗅到淡淡的陈香,当甘甜在口中散开时,我的舌感觉到“很滑”,我的喉辨认出“很细”,而这“很安静”则是心底泛上来的味道。
“很细,很安静。”我轻笑道:“这是通感吧?”
“我不知道什么通不通感,这是我的一种感觉,随便你怎样说。”他不置可否地说。
我忽然觉得自己咬文嚼字很做作,便惭愧起来。“怪不得有的读者说我不会喝茶,我确实不太懂茶。”
他笑道:“喝茶没有懂不懂,只有评茶工作人员才讲懂不懂。”
“乐茶雅舍”是座落在山坡上一排排白色小房子中的一间。这座小白屋在香港初夏灿烂的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推开大门,典雅幽静,左手边是恬静雅致的茶馆,右边是展示古董茶具的私人博物馆。这里还经常举办各种书画展览,协办林林总总的文化活动。你可以来周末的“乐闻雅聚”听音乐品佳茗;或是携一家大小来喝茶看书画展览;亦或三五知己品茶休闲,一睹古董茶具的风采。
“乐茶轩”的主人叶荣枝和我坐在“雅舍”角落里的一张茶台边,品尝他珍藏的陈年熟普洱。窗外盛夏的骄阳下,知了声声鼓噪;窗内,优雅的清凉中,他娓娓道来。
他从我不懂喝茶谈起。喝茶本身这件事没有什么懂不懂,会不会。喝茶本就是简单自在的事情,不要搞得那么复杂。
难道泡茶不要学吗?对于社会上各种各样的茶班,资历考试,我很困惑。一边,以台湾茶道为代表的推崇各类冲泡技巧,各种器和席的讲究;一边,以港式饮茶为代表的提倡朴素自然地喝茶方式;再加上各类新兴派别的种种茶道理论,我这个资历尚浅的爱茶人常常无所适从,不知该走哪条路。
“我有的时候真的觉得茶很高深,不知道从哪里学起。”我说。
“泡茶的纯技术是有的,这个你可以学,也不难。”他放下茶杯,看着我认真地说:“技术容易,但是茶人的情怀却要毕生的追寻”。
我又疑惑了,现在泡茶技术派的要点多如牛毛,我已经觉得很复杂。一说到“情怀”,更觉得自己就是山脚下的一只蚂蚁。
“我只有仰望的份儿吧。”我自嘲道。
“高度是从上面望下来,而不是从下面望上去,从下面望上去是难度。”
“那就是我。”我笑到:“看到难度啊。从上面望下来是怎样的?”
“从上面望下来就看到整个世界,了解到如何帮助他人。”
那真的很难,我边想,边泡茶。不知不觉,手又快了。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我慢一点:“就像泡茶,‘情怀’二字也要用生命慢慢体证,才会愈来愈理解。”
我爱茶,想了解茶,学习茶的心情是急切的,但一度迷失于各式各样的高档茶具或古董茶器,精美的茶席设计,讲究的茶人服装,让我觉得离茶越来越远。
在叶荣枝看来,自矜自怜,把自己高高挂起,或者把茶高高贡起,让人觉得深不可测,高不可及,其实是背离了茶的本质。当我们喝茶时,过分追求外在的东西,比如老器,贵器,各色搭配的席,穿什么衣服等等,是否反而忽略了茶?当我们爬到山顶领略“一览众山小”的美景时,是否真正体会到高度的意义?当我们习茶时,过度关注外在的皮毛,是否旨在认识茶的本质?
茶已过三泡,我提醒自己,这次出茶不要着急,稍闷一下,果然,味道越发醇厚。
茶馆里有几台客人自冲自饮,悄声谈话,很是惬意。隐约的冲茶声和细语声交织,却是格外的宁静;点到即止的话语和淡淡的普洱茶香,正是分外的醇厚。我放眼望去展厅,玻璃柜在窗外射进的午后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而里面陈列的古董茶器则默默地投下含蓄的阴影。
关于茶的说法和做法,新意层出不穷,而茶的本质却永远是朴素不变的。在追求外在的美时,是否应该提醒自己,慢一点,不要忘记习茶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