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普洱,久矣。
前些年,我手边也是有几片好茶的。但我这人手散,藏不住东西。有朋致,必用其招待。朋友三杯两碗下肚,都说茶好,我只好说,好就拿去。这样只出不进,就成了坐喝室空,没了好茶。而我之性格,是宁尝鲜桃一口,不吃烂桃一筐的,加之市面之普洱,什么陈年老饼、古树乔木,价格高得我只能瞻仰;普通的砖饼沱,孰好孰坏,我这么个半吊子,要么盲人摸象,要么雾里看花,是没能力厘清的。这样长此以往,就戒了普洱。
有人会说,老潘这家伙矫情,自己没好茶,还不会蹭好茶喝?不满各位,在普洱茶业界,我随算不上老司机,却也曾浪得虚名,算半个普洱茶文化人,有闲情逸致者,弄到老茶好茶,偶尔也会打电话或微信老潘,请吃茶去。最初,我欣欣然去,再后来,就没了兴趣,说忙说抽不出身,再再后来,没人唤了。原因是话不投机,人家嫌我烦,我也嫌人家烦。人家为何烦我,我不知也不究。我烦人家,是因为很多喝普洱的,都太喜欢装,故弄玄虚,好像普洱这饼太阳,发出的灵光,不沾佛,也要粘上道,实在不行,也得扯上禅什么的,一碗红酽的茶汤,硬要人为地填进一些特别的佐料进去。我每每喝茶,听那些个自以为是的所谓茶人,牛头不对马嘴地布施宗教,我就会反了胃。当然也有不谈宗教的,人家谈时间,一说就是千年古树的叶,百年茶庄的开业饼,一口茶水下肚,我都会有罪恶感:又喝掉了多少历史和光阴呀!
不说了。吃人的嘴短,喝人的也长不到哪儿去。不说茶,我只好说这爱普洱茶爱得矢志不渝的杨凯。这杨凯是那种严重不靠谱的人,辛辛苦苦写得茶书一本,却要请老潘这样不善普洱之人作序。不靠谱处,已昭昭然。
杨凯不靠谱,老潘却不能不靠谱地以为自己能为杨凯大作作序,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但作为杨凯的老兄弟,说几句与杨凯和普洱茶的闲话,我还是可以的。
27年前,一个满怀文学梦想的年轻人从滇东北调到了昆明,供职于云南人民出版社。他天真地以为,来到昆明,进了文化单位,离自己的文学梦也就近了。但现实却非他的想象,有一大群名牌大学毕业的年轻人的云南多家出版社,拥挤在一个老旧的位于书林街100号的院子里。一天除了看些连他们自己都了无兴趣的稿子,就盼着中午和晚饭时,大家端了饭碗,在单位食堂打了饭,成群结队蹲在两棵大银杏树下海阔天空,飞短流长。他们那样子看上去不适合作编辑,更适合当侃爷。那是经济甚嚣尘上的九十年代,一群抱负不展的年轻人,用羡慕和嫉妒的语气谈论着美女、明星、豪车和一夜暴富的商界名人。那个做文学梦想的年轻人就是我。没见过世面的我,只有竖起耳朵倾听的份儿。当时,有一个身材魁梧,渐显秃顶的年轻编辑,跟我一样,边认真地听八卦,边咀嚼着天天一个味道的食堂菜肴。
那个人就是杨凯。
出版社的年轻人都叫他老哥们。我也跟了叫,绰号出处,至今我也不知。我们云南籍的编辑,平日里说说各地方言,杨凯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据说他是北方人,在北京、东北多地待过,后到昆明著名的企业300号,然后从300号调到云南少儿出版社(今为晨光出版社)。
他为人谦和,跟出版社所有的年轻人都能扎堆,但亲而不近,跟谁都保持一点点距离。青春的大多数日子都是迷茫的,我们拟年轻编辑也不例外。我们集中住在巡津新村15号的单身宿舍里,除了吹牛串门子,主要娱乐就是搓麻将。杨凯不搓麻将,他是那种没有不良嗜好的人。但他会凑热闹,我们有时搓得正嗨,不经意抬头转身,就见杨凯站在身后,已观牌有时。我们再搓几圈,又抬头或转身,杨凯已不在,不知何时,悄然而去。
他爱看书,偶尔也跟我们交流,但很少深入,仅限只言片语。直到有一天,杨凯邀请我们去看茶艺表演,我们才发现,这看上去安静如处子的杨凯,实际上有着一颗闷骚的心。
我至今记得杨凯带我们去的,是位于环城南路的省茶叶公司。一间硕大无比的屋子里,云集了一大群花枝招展的美女。那些美女大多认识杨凯,热情而亲昵地跟他打招呼,杨凯也不介绍我们,只笼统说是同事。我们像一群乡巴佬一样表情呆板模样拘禁地坐在座椅上,看美女们优雅地表演茶艺。那时还不流行普洱,泡的都是滇红、龙井、铁观音。我们机械地接过美女纤纤细手递过来的茶汤,一口一杯地倒进喉咙里,那渴的模样,像是刚从沙漠里走出来的骆驼。好茶的滋味,我们一点也没品出来,但嘉茗配佳人的意境,二十多年过去,仿佛仍在其中。那晚好像还有美女舞翩跹,跳的都是民族舞。经过那个夜晚,我的同事们对杨凯就高看了,都说这老哥们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是个玩主。
后来,普洱茶开始流行性感冒一样大盛,我也附庸风雅,被传染了。我那时写小说已小有声名,常被请去看茶艺表演,滇红不再,龙井、铁观音也不再,通通的普洱,不同的是有生普熟普之分。一些报刊,也邀请我写根普洱茶有关的文章。我自己还装模作样跑去西双版纳、临沧走过几回,看茶山,见茶厂,与茶人座谈,美其名曰:问茶。
有一天在云南出版大楼下,遇到杨凯,送我疑似茶饼一个。打开不见茶,是光碟一张,名为《实战普洱茶》。那是杨凯着老哥们的大作,我知道他是啥意思,不就是影射我们玩的都是虚的吗?所以我至今仍将其束之高阁,没看。现在说出来,有点对不住老哥们。
前几天,杨凯又送来了《茶庄茶人 茶事——普洱茶故事集》,把它用发稿袋装了,放在我家楼下的收发室。这次,我不能不看了。我将书稿从发稿袋抽出来,已是校对好的打印稿,厚厚的一本。全书分为“茶庄篇”“茶人篇”和“茶事篇”,我想,杨凯是想写一个普洱茶的“老三篇”。果不出我所料,杨凯在这本书上的用心用力,那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朝着“经典”上面去努力的。我粗略地数了一下,杨凯写这本书,光参考的书目就达90多本,还不包括那些档案文献。光这一点,就值得我举手加额。
这本《茶庄茶人 茶事——普洱茶故事集》,不仅有历史和真相,还有田野调查的第一手鲜活资料。整本书里,都有着与普洱茶有关的学问。但杨凯不是老学究,他并不板起面孔吓唬人,而是用感性的文字来解码普洱茶。很多篇什,都是地道的文化散文,有温度有质感有亲和力。他写的茶庄,都是自有普洱茶始,经受了历史检验过的著名老茶庄;他写的茶人,都是对普洱茶有过实际历史推动的著名老茶人;他写的茶事,都是普洱茶历史上的大事件。可以说,读了该书,你才敢斗胆说自己也算了解了普洱茶。你也才不会人云亦云,才不会轻信了种种被过度演绎的流言蜚语。
感谢杨凯!
我们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