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迈山的古茶林
今年八月底(2016年)去了普洱市澜沧县的景迈山,一是了解布朗族等孟高棉语族群和傣族等侗台语族群的接触关系,为语言调查做准备;二是同行的师友都很喜欢普洱茶,而这里有万亩古茶园。
景迈山的古茶园位于澜沧县惠民乡境内,据说占地2.8万亩,分属于芒景和景迈两个行政村。这两个行政村下辖14个自然村,芒景的居民以布朗族为主,有5个自然村拥有古茶园;景迈的居民则以傣族为主,有6个自然村拥有古茶园。“景迈”和“芒景”这两个地名都是傣语,“景”是人聚居之处,“迈”是新,“景迈”就是新的村寨;“芒”是一定行政级别的村寨、地方,“景”是土司居住的地方(引申为城),“芒景”即头人寨子、城子寨。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从大理飞到景洪,然后开车前往景迈山,因为景迈山位于澜沧、孟连、勐海三个县城之间,到西双版纳州的首府景洪大约需要两小时的车程,但是离普洱市的首府思茅却有近四个小时的车程。
一路都是茂密的林木遮盖着群山,山路迂回盘旋,路边各种各样的树木、野草多得目不暇接,往往都叫不上名字。
下午到达景迈山,走进古茶园,几乎看不到两棵紧连着生长的大茶树,树与树之间的距离都比较宽,而且棵与棵之间不成行列,这可能是茶树自然繁衍的结果:茶子成熟后掉落在地,生根发芽,长出新的茶树,最终形成成片的茶林。从这个意义上说,景迈山的万亩茶园也许称为“万亩茶林”更为合适。
但是,每一棵稍大一点的茶树都是虬枝盘曲,枝干都不是直直的长条,则显示出它们在生长的过程中曾经被多次干扰,一定有人长期采摘,才使得茶树的树枝、树干不能自然生长,因此才长成现在这般曲里拐弯的模样。此外,茶山上虽然树木很多,但是茶树聚集区的杂树很少,这应该是人为清除杂树而保留茶树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景迈山的茶林称为“万亩茶园”也未尝不可。
去年暑假去了临沧市双江县的冰岛茶山,那里的古茶园与此颇为不同。冰岛古茶园的茶树以七八棵或十几、二十棵为一组,在同一水平线上成弧状排列,分别围住一块山地,树根连成的弧线应该就是早期的田埂。当年的茶人在田边地头种下这些茶树,既可以围住田埂保护水土,又可以采来当作自家饮料。不过,傣族的农业水平一直都很发达,而这些茶树围住的田地都是小块小块的,不很规整,我因此推测当年的种茶人大概不会是傣族。(杨海潮《冰岛散记》)
当然,纯粹野生的茶林也会有其植物学上的规律。植物学家说:景迈山古茶园的植物多样性是当地农民不断选择和管理的结果,从生态系统的物种多样性来看,古茶园与天然林较为接近,物种数和多样性指数要高得多,也与草本植物占绝对优势的新式茶园大不相同。与天然林相比,古茶园内乔木和灌木较少,这是因为管理者适当地砍伐了部分乔木和无用的灌木以给茶树创造适宜的光照条件。(齐丹卉等《云南澜沧县景迈古茶园生态系统植物多样性评价》)
八月二十七日去看了芒景村的茶王树。这棵茶王树高五六米(主干约一米二),需要两个人合抱。大家纷纷为它拍各种细节的特写,又分别拍与它组合的各种合影,占用了孔江平教授和汪锋教授不少相机内存。
我围着茶王树转了好几圈,前前后后认真比较周围的茶树,再四处走动、观察,发现这片茶林的植物大致可以分为三类:高耸入云的乔木,略高于人的茶树,杂草和偶尔可见的灌木。茶林及其周边的丛林之中,最高的树都不是茶树。
阮福(1801-1875)在《普洱茶记》中说,“《思茅志稿》云:其治革登山有茶王树,较众茶树高大,土人当采茶时,先具醴礼祭于此。”这一记载中明确指出革登山茶王树“独高大”的特点,而景迈山的这棵茶王树,大则大矣,高则未必,就难免令人怀疑其王者地位。《茶经》说“巴山峡川有树高二丈者,伐而掇之”,《嘉靖大理府志》说“茶:点苍,茶树高二丈”,《徐霞客游记》说大理感通寺的茶树“树皆高三四丈,绝与桂相似,时方采摘,无不架梯升树者”,其中提到的大茶树都明显比芒景的这棵茶王树高大,但是都没有被特别赋予异于周围其他茶树的特殊地位。这让我对这棵茶王树的王者地位有些疑惑。
古茶林的传说
告别茶王树,到芒景村的布朗族文化园拜访了苏国文先生。
苏国文先生介绍,景迈山布朗族史书《奔闷》记载,叭岩冷是布朗族先民的首领,他率领布朗族人来到景迈、芒景一带定居,在此地发现了茶,并给茶取了一个特殊的名称“腊”,带领族人开垦种植茶园。当时这一带都是傣王的领地,所以,叭岩冷每年都要将最好的茶献给傣王。后来,他娶傣族领主的一个女儿为妻,被傣族领主封为管理布朗族的“叭”。叭岩冷去世前给族人留下遗嘱:留下金银财宝,会有用完之时;留下牛马牲畜,会有死亡之时。唯有留下茶种,方可让子孙后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叭岩冷因此成为布朗族的茶祖。(苏国文先生说自己小时候看过《奔闷》这本书。遗憾的是,该书已经失传。)
苏国文先生(配图谭春摄,版权归作者所有)
这个传说包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如果其中的有关内容属实,那么它就给景迈山茶园的形成时间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参照,因此值得考证。
叭岩冷(或作“帕艾冷”等)这个名字,“岩”(或“艾”)表示男性或长子,“冷”是他的本名,而“叭”(或“帕”)是他的尊号。有意思的是,男孩子取名为“岩”、女孩子取名为“玉”,这种文化制度也广泛见于佤族、傣族等民族。在人名起首处加“叭”这个音节,在我国只见于傣族的历史文化当中,叭岩冷是布朗族的祖先,为什么他的名字的开头也用了这个音节?
云南大学的何平教授在讨论东南亚文献中的著名历史人物“叭真”时,收集了这个区域关于首领尊号的一些称谓,对讨论这个问题很有帮助,因此摘录如下:
何平教授说,从今天泰国北部地区的历史文献记载来看,泰北地区的泰族统治者是从芒莱王(1261-1311年在位)开始才称“帕耶”或“披耶”的。大多数研究侗台语民族历史的学者都认为,西双版纳的佛教和文字都是从泰国清迈传过去的,带有佛教色彩的“叭”这个称号,最早都要等到芒莱王采用了这个称号以后,才会由泰北传进西双版纳,被用作首领的称号。(何平《叭真不是西双版纳第一代召片领》)
按此,布朗族关于“叭岩冷”传说的形成时间应该不会早于1261年(南宋理宗景定二年)。
考古学的分析支持上述时间关系。芒景的布朗族文化园内有一块傣文的《功德碑记》,上面说“傣历377年(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大佛爷为首,麻阿纳弄(傣族头人)建盖总佛寺”,这是目前所见关于景迈山的最早的文字资料,从中可见傣族在北宋前期就已经在这一带居住,而布朗族进入景迈山的时间要比傣族晚。此外,景迈大寨南边近3公里的山梁上的茶园内有一片区域,当地称“仙人坟”,其时代可早到元代,“傣族、布朗族是现知最早先后来景迈山居住的民族,而他们都不知道仙人坟的来历,表明这不是傣、布朗两族祖先的遗存,而可能是宋元时期其它生活居住于此的民族的遗存。”(何金龙《普洱景迈山古茶林考古》)然则傣族到景迈山一带居住的时间并不早于元代。
此后,景迈茶山长期都是景洪傣族土司的辖区,直到清高宗乾隆年间(1736-1796年),景洪土司将景迈茶山作为女儿的陪嫁划归孟连土司管辖。(陈红伟等《澜沧景迈古茶山考察与研究》)关于景迈与孟连的这一关系,张海珍有更具体的介绍:布朗族傣文典籍《(蛮景)本勐》记载,澜沧县芒景村的布朗族由首领帕雅哎冷率领迁徙到芒景一带,在这里狩猎、种植茶叶,傣泐王帕雅蒙勐答应帕雅哎冷求婚,将第七个女儿婻发内嫁给他,并封他为管理布朗族的“帕雅”。后来车里土司把女儿嫁给孟连土司为妻,并应允厚赠女儿,尽其所求。其女不要金银财帛,而要永远吃不完、穿不完的一种“嫁妆”,车里土司因此把勐满、勐根及芒景、芒洪、翁机、翁洼、班解、糯岗五个布朗族寨和一个傣族寨送给女儿做采邑,芒景从此归属孟连管辖。此后,芒景布朗族要给孟连土司称臣纳贡,一年上一次小贡、三年上一次大贡。(张海珍《历史上多民族关系的和谐之音》)
可见,叭岩冷的“叭”这个尊号系由傣族领主所封,而叭岩冷的遗言又与傣族领主之女的愿望如此一致,从这些材料来看,布朗族似乎就不太可能是景迈茶山最早的茶人。
历史中的情感
历史隐没在茶林和茶杯之间,景迈山的茶叶第一次被人摘下时的具体情形已经不可重现。然而,上文的分析和推论,并不需要非常专门的理论和技能就可以获得,相信这对于景迈山布朗族人民也一样,不必等到我来呈现。
所以,芒景村的布朗族至今还在传说叭岩冷的故事,每年还举行祭茶祖的仪式(王郁君《南传上座部佛教和原始宗教的有机融合》),附近景迈村的傣族也有类似的傣文文本,书写着类似的傣族祖先最先使用茶的故事,也举行类似的祭祀茶祖仪式(李勇、杨振洪《景迈茶山》、余有勇《茶与景迈傣族社会文化变迁研究》),就说明这样的传说、仪式只是一种表层的文本,它们的背后还寄寓着超出文本本身没有直接呈现的含义,让当地的布朗族、傣族选择相信和传承这样的传说和仪式。
在我看来,布朗族相信叭岩冷传说、传承祭茶祖仪式,实际上是在使用这样的传说和仪式,来宣告古茶林是自己的祖先留给族人的最珍贵的遗产,确认布朗族对于古茶林的权利,以唤起族人对古茶林的珍惜、保护之心。明白这一点,我们就会对布朗族的叭岩冷传说、祭茶祖仪式等言语和行为怀有了解之同情,尊敬布朗族人借此传达的慎终追远、珍惜环境的精神。
而对于茶文化的早期历史事实本身,一个更值得我们关注的细节是,布朗族传说叭岩冷为茶取名叫“腊”。
一般来说,哪一个名族最先命名茶,就意味着这个民族就是最先使用茶的人,是茶文化的创始人。此前,汪锋教授和我谈起这个问题,推测用同一个读音称呼茶叶和树叶的民族,可能就是茶文化的创始人。在景迈山上,我们随机调查布朗语时,发现布朗语中茶叶和树叶的读音非常相似,汪锋教授顺便又提到了这个问题:也许布朗族真的就是最先利用茶叶的人哦。
这是一个少见的同时兼具趣味性和严肃性的好问题。用同一个读音来称呼茶叶和其他树叶,意味着把茶叶视为和其他树叶同类的东西,因为茶叶本来就是一种树叶;但是,把茶叶从一般的树叶中挑选出来作为饮料(或食物、药物),就已经将其与其他树叶区别开来了,因此茶叶的名称就应该区别于一般的树叶,否则,茶叶和树叶的读音完全一致,就意味着没有认识到茶叶区别于其他树叶的独特价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果某种语言用来称呼茶叶和其他树叶的读音非常接近,可能就表明了这种语言的主人正是最先利用茶叶的人。
我赞叹汪锋教授的推测是一个深刻的insight(洞见)。从景迈山回来之后,我翻阅了一下各民族的有关语言材料,发现中国境内的各民族之中,属于孟高棉语族的布朗族、德昂族、佤族、莽人、克木人的语言都符合上述条件,而侗台语、苗瑶语、藏缅语等语言中茶叶和树叶的读音似乎都相去甚远。按此线索,这几个孟高棉民族比傣族先利用茶叶的可能性就很大。我曾经推测过佤语中茶的读音,一种系从汉语借来,另一种系从傣语借来(杨海潮《“普洱”音义考》),看来这一认识需要调整。
对于中国境内孟高棉语族人民最先利用茶这一推测,进一步的研究需要全面考察各种语言,包括分布广泛的近100种孟高棉语言和其他语言,通过严格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程序,证明中国境内孟高棉语族语言中茶的读音不是从其他语言借来的,同时还需要证明茶的读音在孟高棉语族之外的各语族语言中都没有系统的语音对应关系。可惜目前我还做不了这一跨语言a甚至跨语系的比较工作,只能再次感叹汪锋教授的那句“哦”真是一个深刻的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