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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的美是在岁月中慢慢感受
普洱茶
这二三十年,大约是物质积累带来的结果,财有余,情有闲,时有暇,许多湮没已久,只有游丝尚存,甚至原本也只在极小圈子内流行的高雅玩意,一下破土而出,成了热门时尚,古琴、沉香、奇石、插花、老墨老纸老砚……不一而足。品茶,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或者还是沉迷者最众而覆盖层面最广的一项。几年前编一套有关贵阳文化旅游的小书,其中一本专说贵阳茶馆,入选者皆是上点档次,有点名气,除茶外尚有某种主题设置,如书画、如古琴、如奇石的,竟有数十家之多。贵阳一偏远小城,尚且如此,更不消说那些中原与沿海的大城市。品茶之所以成为大行之风,究其原因,当然首先是因为门槛低,像琴棋书画,或多或少,总有点门槛,你至少得拜师学点基础技术吧,而茶,“开门七件事”,只听说有不爱的,没听说有不会的。另一个原因,是门槛高。数千年来,世世代代的人附加其上的文化值,之多,之深,之高远,说起来,大约没几样物事能相提并论,于是恰又合了知识阶层好高求雅的心念。如是,茶就有了一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特性。
但正因茶之为物,低可至尘埃,高可达九天,所以要说茶,难。套用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的说法,可以说一千个茶客就有一千种茶,或者一千种对茶的感受。世上有多少茶客?数不清,当然就不好说。拿我自己打个比方,我于茶是有兴趣,无研究,仅有的一点知识不过道听途说而来,但喝多了,喝久了,自然生成一些原生态的感受,比如我觉得茶有两种调子(特指绿茶类),一冷,一暖。西湖龙井、碧螺春、六安瓜片、黄山毛峰、太平猴魁之类,其调偏暖,而贵州名茶,都匀毛尖、贵定云雾、江龙白沙、瀑布毛尖,等等,其调属冷。贵州近年有款“绿宝石”,很受欢迎,却是贵州茶里鲜见的调暖之茶。另外,我以为茶还有文、野之别。这里的野,没有贬意,纯属气质上的个体感受。总的来说,我喝茶,喜冷不喜暖,喜野不喜文,那也是没什么道理好说的。
 
这些感受,自说自话,自己明白,但与人交流,大多情况下就只能“相顾两茫然”了。
感受不能说,如何看待茶,或者说视茶为何物,却是可以说的。虽然一千个茶客就有一千种对待茶的态度,但归纳起来,无非最基本的四种。一种是视茶为家常之物。知堂老人早就说过,茶嘛,原本不过树的叶子,“摘下来瀹汁喝喝”,有什么好稀罕的呢?这种茶,再好,也还是开门七件事里的那一件,自饮,不过生津解渴利尿,最多再加上汪曾祺先生说的,提神,就算尽其功效了;待客,不过普通人家礼数的起始一档,所谓“茶,上茶,上好茶”的故事,层层递进,也始终不出寻常应酬的范畴。我有个朋友,好茶无数,平时毫末不沾,只酒醉后回家,不知青绿红,无论黑白黄,掏一把,扔进盛面的大瓷碗,凉着,沙发上先入黑甜乡,醒来,一气喝干,赞一句:解酒上品,无过于此!同是那个朋友的解酒上品,落在一班文艺工作者手里,讲究就多了,麻烦就大了。在这班工作者看来,茶和它的配件们,如杯啊、盘啊、壶啊、水啊、火啊、炭啊什么的,差不多就是一整套的精密仪器,专用来在口耳眼鼻舌诸感官上验玄证微。这种态度,是视茶为艺术,所以在中国有“茶艺”之名。关于茶艺,流传最广、最为著名、也最为读者津津乐道的两段中国文字,大约要算《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和张岱《陶庵梦忆·卷三》的“闵老子茶”吧。说实话,两则故事虽然都极精彩,尤其前者,但当年读来,艳羡之余,也隐隐不安,精鉴如此,咋过日子?那是不给自己留后路啊。果然两个主角后来下场都很惨。
 
第三种,亦即知堂老人说的,中国所无,日本才有的“茶道”。啥是茶道?知堂老人总结日本近代哲人冈仓天心的观点,说过这样的话:“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为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现实中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这种态度,是视茶为人生哲学了。
最后一类,可称之为宗教之茶。道、释两家都喝茶,都重视茶在参悟中的作用,但因为对世界、对生命的看法根本不同,对茶的态度也就殊异。老聃说保全之道,庄周说超越之道,前提都是视现世生命为事实,在此基础上,才谈得上天人合一,达到与自然同寿的目的;后世道家的“贵生、坐忘,无己”,无一不是目的性的,所以道家于茶,求的是功效。佛家则视生命为虚无,是梦幻泡影,故而于茶,求的是印证,所以才有“茶禅一味”的说法:茶味即是禅味,茶境即是禅境,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如果把道家纳入佛家语境来看,前者的至高目标,大约只算得后者小乘的“阿罗汉”果位吧?
 
话到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所谓对待茶的四种态度,实在是无法说又不得不说之说,也算是一种“方便法门”了。真实的情况,在我看来,不可能这么分明,就算真有这么分明,也不可能时时这么分明。试想,放一个禅茶高僧在沙漠里曝晒三日,给他一碗茶,自然甘之如饴,但那无疑只能是生存需求与生理快感了;接下来,等这个高僧解决了基本生理需要,回到小寺,进得方丈,惊魂甫定,对茶,必暂时患一种杰克·伦敦《热爱生命》中男主角对面包的强迫性焦虑症,于是唤小沙弥去大厨房,提一铁壶粗茶来,置于几上,还不敢放量喝,只是一味细嘬慢饮;待终于醒悟一切有惊无险,这才又唤小沙弥进来,将大壶提走,改用盖碗,或者紫砂,自柜中取出一周前某大员外送来的二两龙井,撮十五克,撒于碗中或者壶中,泡上,这才真个叫尘埃落定了。再过一年半载,前事如隔世,茶禅于是又是一味。
拿高僧打比方,是不恭敬,这里先告个罪,不过没办法,还是方便法门;我要说的意思是,在某种情况下,一人一日内可遍历四境,可视一茶而为四物:救命之物、压惊之物、品尝之物,悟道之物。要说清这个意思,只好委屈高僧了,普通人没这份修为遍历四境,比如我,最多两境半,至于第四境,万万就不敢如此自大了。
 
另外,道家茶的归类也似乎两难,因为它与禅茶境界,还有距离,但又比艺术之茶、哲学之茶,仿佛高出来那么一点点,高在哪里呢?高在它有白日飞升之念,或者叫妄念,“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但哲学之茶在平凡中求伟大,在残缺中求完美,在短暂中求永恒的思想,不正是扎根在对生命平凡、残缺、短暂的悲凉观照里吗?而这一点,何尝不又与佛理交集?再有,赵州和尚一句“吃茶去”,千帆过尽,又复归于日用伦常,“佛法但平常,莫作特异讲”,禅茶,与我那个大赞茶是解酒上品的朋友面碗里的茶,又有何区别?
其实呢,说茶,说来说去,说的还是人本身,是人在说自己,“心中所是,必投之于物”,你是什么人,喝的就是什么茶;茶不过是人心人性的投射物,是镜子,或者镜子的镜子。从这个角度看,茶没什么特殊的,万物莫不可以为“茶”,莫不可以寄深情、寓义理、释道玄、发幽微——“庖丁解牛”就是最典型的例证;可见关键不在物,在人。我有个老师,平生最嗜纸烟,曾在一篇小说里写道:“烟,是比妻,比朋友更忠实的。”试想他如果据此勇猛精进,哪天怕不就创出一门“烟道”来?
(作者简介:戴冰,男,贵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我们远离奇迹》《心域钩沉》《惊虹》。1995年获贵州省首届政府文学奖、首届山花小说奖。)
作者:戴冰
日期:2023-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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