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夏日傍晚,蝉燥稍歇,暑气未消,哥哥们会打上几桶井水,“哗、哗”几声,数桶水朝家门口地面泼去,水一落地迎面腾起一排细细的水雾,井水快速的渗入地面,地面上只留下一片洇湿的痕迹,似乎能听到土壤咕嘟嘟喝水的声音,这时候热气略降,暮色四合。
四邻们开始在门前支起饭桌,桌上多半一盘凉拌黄瓜或者海带,再来一盘烧茄子加辣椒,如果桌上再来一盘油辣子拌过的卤猪蹄或者猪耳朵,这时候的男人们打起赤膊,倒上一杯土酿烧酒,咪一口酒,就一口菜,酒辣,菜更辣,后背汗水就如泉水般涌出来;孩子们则端起饭碗,东家西家桌上尝一下,一圈下来也就饱了。
如果恰巧这天晚上没什么菜了,端在手上的则多是一碗茶泡饭。
周作人在散文《喝茶》中说:“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罗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惟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茶泡饭对于贾宝玉那样的贵家公子,自然是割腥啖膻之余的点缀;或遇董小宛那样风流人物,也另当别样称许;唯有陆放翁的词:“幸眼明身健,茶甘饭软,非惟我老,更有人贫”,这才是乡人茶泡饭的本意,物质匮乏之时,一碗清茶泡饭就一盘泡菜,其中自有普通人家所体会清甘滋味。
唯独泡茶的茶叶是吾乡独有的“三皮罐”,顾名思义,一壶茶只需三片叶子就够了。壶是土陶壶,水是活井水,惯例是母亲一大早烧一壶开水,注入土陶罐,抓几片叶子丢进去,太热的不能喝,一定要等到土陶罐的粗胚毛孔慢慢将水的热气消解了,茶凉下来才好喝。三皮罐泡出的茶汤色泽红酽,香气浓烈,是夏日解暑必备饮品。
那时少有瓶装水,炎炎夏日,路人汗流浃背行于路途,焦渴难耐时,最开心的莫过于看到路边一角凉茶摊。一处简陋的茅棚,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几把歪歪斜斜的竹椅,桌上一排玻璃杯装上茶水,盖着玻璃片,摊后多坐着一位白发萧然的摊主,茶水五分一毛不拘,路人停下来,一杯茶水下肚,一身毛孔都似贯通了,丝丝缕缕吐出热气,如果此时再来一阵清风拂去满身汗意,简直是人生乐事。
曾有无名氏写过一首诗:
烈日如蒸蝉声断,乡野锄禾戴帽毡。
田头砂壶三皮罐,沁人心脾解暑馋。
诗句质野无文,却是真正本乡风味。
后来我也爱上喝茶,在清昼,在遥夜,在北地,在南国;后来身边喝茶的人也去去来来,喝茶的心情也时浓时淡,再后来,定居潮汕,而潮汕人的血液里都流着浓浓的茶香味,茶就这么不知不觉渗入生活中,如今竟是离不了它。闲暇时,或与家人或与三两知己,沏上一壶茶,边饮边聊,许多烦闷都随茶烟散去了。
此时水未必好,茶未必佳,器未必精,唯独情真,却抵得上所有的好。就如同少年时的那碗茶泡饭,如此简单如此清淡,但却觉得滋味深长。
曾于某次散步后填过一阙小词《浣溪沙》,也算是对日常生活的白描了:
曰雨曰晴之海城,
绿榕荫下缓经行。
娇儿憨笑语盈盈。
掌上罗纹同梦老,
茶中岁月共君倾,
寻常生计最关情。
这些年里,行过许多的桥,喝过许多的茶,但仍难忘幼时家里那一壶清凉的粗茶。
也许因为那茶里,还氤氲着过去岁月的淡淡风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