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人和物,凡与茶一沾边,就有了清新、淡雅、馨香、幽远等如诗般的意韵。
山岭也是如此,一旦与茶结缘,不论眼中的茶山,还是心中的茶山,总是绿意葱茏、薄雾缠绕、山泉流淌、幽香弥漫,更有阵阵茶歌在天地间飘荡,在心灵间回旋。而人,就在这耳濡的袅袅歌声与目染的诗情画意中酥了筋骨,沉醉不知归路。
山有无数的山,茶有各类的茶,相互间的结合,看似偶然,冥冥中实有定数。
山的高度、经度、纬度,土壤中的微量元素决定了是否适宜种茶,种什么样的茶。
不同的山岭,生长的茶树自然各不相同。云南的茶树,既有野生的,也有人工栽培的,显得高大茂盛,那里的气候、土壤、环境,宜于焙制普洱茶之类的全发酵红茶;武夷山的大红袍属植株灌木型,主干明显,分枝也密,适于制作半发酵岩茶;我故乡湘鄂交界之处,多为丘陵地带,茶树不高不矮,炒出的则是鲜爽醇厚的不发酵绿茶。
我见过的茶山、茶树可谓多矣,可福建安溪县感德镇的茶树,还是让我眼界大开。这里满山遍野生长着的,是一种不超过45厘米的矮种茶树。这哪叫树?它们矮矮地蹲伏在地,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小麦、稻谷、大豆等庄稼呢。论高度,不说高高的玉米、干蔗、高粱,就是棉花等农作物,也要高出许多。然而,它们不仅名为茶树,又实实在在算得上茶树的。这一矮种茶树,与普通茶树并无二致,只不过大小、比例有所“浓缩”罢了。当然,矮了、细了、小了的是树干、树枝,而茶叶,则宽大肥厚,层层叠叠地交错着,一簇簇,树冠整齐地铺展开来,满眼尽是盎然的绿,比普通茶树显得更为苍翠茂盛。据介绍,这种低矮的茶枞,有利于土地养分的吸收,阳光雨露的吸纳,茶叶品质的提高。
每一块土地,每一座山岭,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是可以生长万物的。然而,我以为又是有所选择的,有着它们最适合生长的作物。比如感德,平均海拔500多米,气候温和湿润,山地土壤中性偏酸,化学微量元素丰富,就特别适宜铁观音茶树生长。千年前,茶树就在这里生根,找到了理想的归宿。当然,也可以说感德的山水,等候千万年之久,终于迎来了一位“情投意合”的恋人。山与树,仿佛一对爱得地老天荒的情侣,终于交融契合。于是,感德的茶时代就此开启,茶山泛绿,茶歌袅绕,茶香飘逸,茶韵悠悠,绵延至今。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是一群典型的“茶人”。在我眼里,茶人分为三类,一是种茶、采茶、制茶等与物质的茶打交道的人;二是纯粹的喝茶、品茶之人;三是有着高洁、淡雅、温和等茶的品格与精神的人。感德人是茶的生产者,属于地地道道的茶农,但他们刚一坠地,就被浓酽的茶香所陶醉,不仅自己沉浸其中,更为世人带来茶韵幽香,直至生命之终。他们一辈子与茶“打交道”,是茶文化的源头,只为茶而生,属于第一种茶人的范畴,也是后两种茶人得以提升的基础。
在感德采风的两天时间里,春雨淅淅沥沥,将一片片、一簇簇向上伸展的茶叶洗得更绿,一座座茶山,全都浸润在这无尽的油汪汪、亮闪闪的多层次绿色之中。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养眼绿色,既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也离不开当地茶人的精心培育。他们除施用本地的农家肥料外,还运来内蒙古的有机羊粪,引进台湾的生物技术,补充土壤元素,改良土壤成分,平衡土壤营养。大地乃万物之母,吸取了精华的茶叶,便以饱满的绿色,健美的容颜,独特的姿势,出现在我们视野。
来到槐川村北的卧牛山,一群头戴尖尖斗笠,身穿塑料雨衣的妇女,正在采摘茶叶。她们的身边,放着一个竹制背篓,将采下的茶叶,随手丢入其中。同行的两位女作家见了,马上雀跃着跑了过去,加入她们的行列。
于采茶,我并不陌生的,家乡的茶山,曾留下过我采茶的足迹。没有想到的是,故乡的绿茶采摘,与眼前的铁观音是有所不同的。绿茶一般采撷嫩而细的尖叶,而铁观音则不采幼芽嫩芽,只取快成熟的已成驻芽的二三片叶子,俗称“开面采”;绿茶直接杀青,采摘不受天气影响,而铁观音属半发酵茶叶,杀青前还须经过晒青、摇青两道工序,采茶的天气影响着茶叶的质量。
天气的阴晴好坏,关系着茶的品质,影响着茶农的心情与收入。正值茶叶采撷的大好时机,所谓“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虽然阴雨绵绵,茶农们也不得不“违规”而采了。这群采茶女,有几位穿着红色的衣服,点缀在绿色的茶园,显得格外艳丽。她们有的蹲着,有的弯腰,或用手采,或以剪刀剪采,或用弯刀割采。走近了一看,却见其中还有一位汉子,他的姿势与速度,一点也不亚于女人;而那慢慢直起的腰身,那望向我们时展露的笑容,透着少有的开朗与达观。
就在这座卧牛山,我见到了一个小小的名为“善积坛”的石龛,两旁有一副镌刻描红的对联:“社公司宰化,稷正奠乾坤。”龛内供奉“福德稷”(即土地公)的神主牌位,有香烛燃烧后的残留。据说每年春茶、秋茶采摘之前,当地茶农都要怀一颗虔诚之心,备办牲礼,献上茶果,奉香敬酒,在此举办隆重的祈茶福祭祀仪式。
南宋诗人谢枋德,曾在感德槐植一带隐居,他一边讲学劝道,一边鼓励民众种植茶树,被当地茶农尊为茶王公。明代建祠祭奉,每年都要举行一次迎茶王公仪式。相沿成习,如今已成为一项热闹非凡、经久不衰的民俗活动。
由此可见,这些以茶为业的茶农、茶人,茶在他们眼里,早已不仅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是生命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也不再是纯物质的叶片,而是一种虔敬的崇拜与神圣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