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慢得有声色,有姿态。“陌上发花,可以徐徐归矣”,是闲情的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是煎熬的慢。“问君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是期盼的慢。
其实,从前也快。“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是快。“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是快。“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是快。“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也是快。“关羽温酒斩华雄”,还是快。
很可惜,春晚上那首《从前慢》不成曲调,辜负了刘欢的歌喉和郎朗的演奏。
不过歌词本是木心的诗作,用最平实的语调读出来也会让人心有戚戚然:“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生于1927年的木心,他的“早先少年时”,应该是解放前1940年至1945年的那段时间,而“从前慢”,则更多地指向了读者想象中的自己的过去,一个时代的从前。木心之前的从前,在回忆里有缓慢而美好的生活节奏。显然,与今天的快节奏生活相比,从前的慢,隐隐击中了我们的痛:回不去的从前,回不去的慢。
“快”和“慢”,都是带竖心旁的。我真想知道用横竖撇捺造这两个字的古人,他是如何酝酿出的,连一个偏旁一个发音,都注入了某种亘古不变的情感。“快”和“慢”的本义,都与速度无关。东汉许慎老师说“快”:“喜也,从心,夬声。”在他看来,“慢,惰也,从心,曼声。”最早的快慢,都关乎内心的情绪。后来的快慢,成了一对在速度上高度对立的反义词。
古人和今人,都寄望张弛有度,动静相宜,刚柔并济,进退自如,希望日子变得优雅,美妙,有温度,成为一帧一帧可以随时循去的景意。每分每秒,都在快速地成为过去,生命的旅程,未尝不是一个倒计时的样子。在抵达之前,时光也可以有茶一样清雅淡然的香气。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所幸,我们可以回到一年一度的明前茶的期盼,回到雪煎茶的诗意画意,回到蓊蓊郁郁的茶园,回到山路崎岖的茶山,回到一楼一窗,一台一壶,一琴一炉,回到煮杯洗茶闻香,回到品饮。
回到我们杯里的茶,进入我们身体的茶,仍是一片叶子年年岁岁的延续,都可以在过去找到真实的出处。大地一年孕育出茶芽,是自然生长的慢。一颗一颗手工摘采茶叶,是手工的慢。杀青烘青晒青,是制作过程的慢。烧水冲泡,是泡茶的慢。
你需要早早预约这一年新的茶聚,你需要细细挨近这一年茶的光景,你慢慢地坐下,静静地等待,缓缓地接过那一盏新茶,借着一杯暖暖的茶,懒懒地看天空,看云,看人。时光,和着四季自然的韵律,人与茶,漾着一年一度的气韵,人与人,应着一茶一坐的惜时惜缘。
不快不慢,不早不晚,不疾不徐,不远不近,一切刚刚好。在最好的时光里,遇上最好的人,听到最有意思的话,做着最乐意的事,喝着最妙的茶。
我们被茶召回属于茶的时光序列里,或者,我们可以按照茶的时间规律来美妙地分布我们的时间。看一朵云,从杯底飘过,看一朵笑容,浮现在眉间。
岁月知味,在云南,每年都有很多新压制的普洱茶,被标注年份,放进茶柜,也推入时光魔盒,在一年又一年的转化发酵中,获得新的茶味。一年,两年,三年,都不足以驯服一饼茶,只有五年,十年,才能将一饼普洱茶,存放出我们需要的样子。那么多时日,那么多寂寂无声的光阴,那么多极微妙极缓慢的转化,那么多腾挪转移,需要足够耐心的等待。树木的横切面里,有看得见的年轮,普洱的茶味中,有可以分辨的时光之味。一饼普洱,357克,是时间的重量,也分毫无差地收集着山头的体味,储藏着时间静变的味道。
过去是现在的从前,今时是未来的从前。从前,都很慢,而从前,都是不可触摸、只能遥望的过去。而我们,正在旅程中的我们,都会成为从前的人。
千杯万盏,千形万状,千山万水,茶一直是从前的慢姿态。
一杯茶里,我们便可转身,折进从前慢。那时光,是徐徐展开的漫漫云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