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当僧有诗言:“春来无日不狂游”。早在去年冬天,编辑部初定开春后全体出动分别前往云南主要茶山时,我就预感,我的方向是临沧。果然。
临沧我不算太熟,但好歹跑过几次,至少比其他同事,要稍微熟上那么一点。跑了几次仍旧不熟,主要是受制于路况不佳,每次累个四脚朝天,却跑不了多少地方。临沧长期对外宣称其为“秘境”,潜台词我却私下解读为:可到达性不尽人意。就我最近两年掌握的境况判断,路况已经有较大改善,但主要公路与去往茶山的道路,终归不一样,本着“好不窃喜坏也无忧”的美好情怀,我赶上一班早间从普洱经由景谷发往临沧的班车。一来就是个下马威,澜沧江大桥仍未贯通,老旧班车晃到天快黑,才终于到达旧称“缅宁”的临翔区。
古道崩塌了?
小标题出自杨炼的诗歌,不算太切题,苦于找不到更合适的,厚着脸皮一用。本着先偏远后临近的原则,我首先去到永德,身体心理刚刚熟悉点地气,就“一颗热弹打中了我心头”:这里早年居然、居然是一条古道的途经地。
当地口语中,这条古道被称为“夷方道”,依赖其“淘生活”以期发达,自然叫做“走夷方”。受诸多因素制约,从保山出发“走夷方”的两条“夷方 道”,其中更著名的一条,是从潞江坝翻越高黎贡山脉,经由保山腾冲猴桥口岸出境的那一条。而同样重量级的这一条,近几十年却毫无名气影响力,几乎到了闻所未闻境地。要知道,明代名将邓子龙,云南戍边十数年,作战不计其数,大破缅军象阵俘象千数的伟大战事,就发生这条古道上,遑论其他。
描述一下这条古道的大致路线:从古称“永昌”的保山出发,过保山施甸经临沧永德去往临沧耿马的孟定,然后顺怒江—萨尔温江支流南汀河河谷西南向下行,出境去往“夷方”缅甸。有意思的是,全长170余公里的新修二级公路施甸—孟定公路,除一些路段改走直线外,基本路线还是沿着这条古道推进。
要说古道遗迹,留存下来的不在少数,但最有名的,要算链子桥,官方称为“遂通桥”。链子桥位于临沧永德、保山施甸两县交界的勐波罗河上游隘口,用10根粗大的铁链在石灰岩壁悬空架成,建于1908年,长30米,宽2.3米。桥面的木板早已撤去,河面上仅剩下10根铁链,苦苦寻找拍摄角度,我在桥头崖壁上爬来爬去而不得法,却没有胆量上桥。终于有位勇敢者脚踩手扶着铁链,摸索到桥中央拍摄桥头——这下好了,我的照片也有了。
去往链子桥的路上,谈起茶叶,同车一位当地老者就告诉我,早年永德主要茶叶产地,主要在小勐统一带,并非乌木龙。小勐统正是当年古道的途经地,恰好忙肺古茶山,就在这一片区。盘点一下所走过的云南古道,我感觉其中顺河谷循水流走的居多,即便翻越山脉,往往也会找两头江河支流交集的所在,想来这和工程量大小有关,毕竟水流是相当会走捷径的。现代道路的建设,却是综合统筹平衡考虑,不仅仅只拘泥于工程量。
茶山的兴废,其实交通状况关联密切,作为永德临沧间的主要运输道路,313省道通车后,近些年来,永德茶叶主产区,慢慢向东北漂移到公路沿线的乌木龙、亚练一带。施孟公路目前已经建成通车,以我跑下来的感受看,通过性相当不错,永德临沧间的交通,也逐渐主要依赖这条公路,难说茶区的分布和状态,将来会因此而有所变化。
乌木龙:新茶山古茶园
313省道沿线的勐底农场,处于热区向山区的过渡地带,漫山遍野都是芒果林,车上猛一睁开睡眼,我还以为是大茶树,手忙脚乱去摸相机,镜头拉过来却发现是芒果,情绪相当失落。勐底农场其实也出产茶叶,主要是绿茶和红碎茶,今年产的CTC红碎茶,还出口批量到缅甸。
亚练乡离勐底农场只有30公里路程,海拔却急剧攀升到2000多米。亚练的茶园,不少与树林相伴,茶树间距较大,看上去让人心里感受极好。这天上午,一片坡地上的茶园,出现一大群服装色彩鲜艳的学生采茶,上去一问,才知道是塔驮完小的学生在“勤工俭学”。我看了一圈下来,发现多半手法熟练动作很快,完全不是在摆架势做样子。这一带的娃娃,通常从四、五岁开始,就要跟随“大人”上山学着采茶,到了八、九岁年纪,已然老手。正和带队老师攀谈间,突然一阵雨水下来,老师赶忙招呼大家撤离。
乌木龙乡距离亚练,也是30公里。这天正着街天,满街都见黑色服装头饰的俐侎人在卖茶买东西。乌木龙是个彝族乡,两万六千多人口中,百分之七十是彝族,其中有近一万人为彝族特殊支系俐侎人,约占三分之一强。整个俐侎人族群人口数量,正好也是两万六千多人,乌木龙无疑是俐侎人最大聚居地。俐侎人是传统种茶民族,和茶叶的渊缘很深,习惯喝土罐烤茶和竹筒烤茶,还擅长调制药茶对付一般小病。
下晚一些时候,雨水才来到乌木龙。乌木龙最大的一片连片茶山,属于当地一家茶叶公司,这是一片有机和无公害茶山,高大水冬瓜树散布其间。茶山的一角,一棵占地面积近10平方米的茶树,贴着地面展开枝叶,也不知道修剪了多少年,才有如此规模。在这片占据几个山头的茶山上,花花绿绿打着伞披着雨衣,还有不少人正冒雨采茶。其中的俐侎人,服装非常惹眼,很容易分辨出来。
雨渐渐大起来,有两个十五、六岁的汉装小姑娘,要搭我们的车下山,上车一问,才知道也是俐侎人。问及姓名,小姑娘低头捂着嘴嗤嗤地笑了一阵,才抬头转脸过来,故作镇静地说道:就叫我们阿朵吧。接着又捂嘴笑低下去。阿朵是俐侎语,意思是姑娘。我问她们怎么不穿俐侎服装,她说像她们这个年纪的,一般要过节和祭神的时候才穿,平常不怎么穿。说起喝茶,阿朵告诉我,她们喜欢喝茶,平时也是茶杯投泡,烤茶和竹筒茶,并不经常能喝到。
乌木龙石灰地村的陈静,是位性格爽朗的青年妇女,听说我要拍点杀青揉茶的照片,干脆地答应道:“你晚上来拍,我现在去采茶”。我连“晚上我不好拍”这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她人就风一样不见了。陈静她们石灰地村,杀青在火塘上操作,揉捻就在个大簸箕中进行,条件比较简陋,经济条件有限,专锅专灶目前还做不到。
乌木龙地处永德大雪山西北坡,一些村寨就在大雪山自然保护区的缓冲区中,那里有不少野生茶树。野生茶树的情况,引用一下资料:2006年,永德县组织专家对境内野生茶树资源进行考察,在地处北回归线附近的大雪山自然保护区范围内,意外发现大面积原始野生型古茶树,分布面积达十多万亩。其中基围在40厘米以上的茶树,多达30万株;基围80至200厘米以上的,有近10万株。有近千株古茶树,树龄在千年以上。这些野生茶树,与原始阔叶林混生在海拔1900-2600米范围内的南亚热带山地原始系统中。由于人迹罕至,野生茶树长势良好。
保护区管理员鲁金国,彝族,80后,乌木龙扎莫村人,他带我进山去看野茶树。顺着一条溪流冲积山谷往大雪山方向走进去几公里,野生茶树渐渐多起来,棵头也逐渐大起来。路上还见到几片种植茶园,大叶种和中小叶种都有。溪水由大雪山主峰下来,清澈到无法形容,水量还不小,俯身喝上几口,感觉水温宜人水性温柔。顺溪水往源头方向远远望去,半山腰一条瀑布清晰可见。
鲁金国家里也种茶做茶,通常只做到晒青毛茶地步,街天就拿到乌木龙街上卖掉。他也是五、六岁开始学采茶,十一、二岁就学习做茶。我问他答,粗略了解到一些他们村委会茶叶的状况:采茶做茶,仅区分到大树茶与非大树茶地步,台地茶并不细分品种和叶种,出产的晒青毛茶品相,往往品种叶种有所混杂。当然时令有所讲究,明前明后毕竟价格上有差异。至于面积,鲁金国说不清楚,打电话给村长,村长也说不准确,电话打到“老村长”那里,才多少有些谱气:大约三、四千亩。
鲁金国采集了一些野生茶,回程路过种植茶园的时候,又摘了些栽培型茶叶,教我如何分辨野茶家茶。他把两种茶叶的嫩叶叶背摆放在一起做对比,一目了然,显然野茶叶背光滑可鉴,家茶暗淡无光——野茶嫩叶片背面不生绒毛,反射光线;而家茶白色绒毛密布,吸收光线。
野生茶的生命力,非常旺盛,我见不少野生茶树,竟从其他树木树干中间长出来,更有甚者,居然以小博大,中间开花,把直径是它十数倍的大树活活“崩”死。当然野生茶再怎么顽强,也耐不住人类的蹂躏,说起“万恶”的07年,鲁金国依然记忆犹新,他说那一年破坏最大,防不胜防,有人把高大野生茶树放倒摘叶,有人干脆挖树移栽,可无一成活。这些伤心事情,我以为还是认识误区使然,又遇上价格疯狂的时候,造成珍贵野生茶资源的破坏。其实野生茶未经驯化,生长环境过于复杂,口感往往不佳不说,有的还可能伤及身体,“文革”时期,疯狂追求产量,一批进藏茶叶中掺有野茶,饮后致人腹泻就是例子。
看完野生茶,鲁金国带我去看栽培型大树茶。那些高大的“放养”茶树,散布在村子周边,我掏出卷尺随意量了几棵,基围都在150厘米以上。鲁金国说,另外几个村寨,还有更大更多的大树茶。实际上,环绕永德大雪山,分布着十数个甚至数量更多的栽培型古茶园,这些古茶园,被人遗忘多年,偶尔听人说起,十分落寞。
在另外一个场景中,我意外遇到了来自深圳的茶商A先生服饰店老板B女士伉俪,更加意外的是,A先生对永德茶区青眼有加,在永德租用了土地建起了别墅,打算在那里种豆南山下。他说那里超级质朴,气候才真的是四季如春。
勐库:农场与冰岛
从茶山到茶山像从家到家。在勐库河桥头,我背着相机扛着脚架四下张望,一见 “小白”一行三人一男两女,就判断他们可能是茶商,于是上前用普通话故意问道:请问去冰岛怎么走?
果然。“小白”兴奋地普通话回应我:我们也正想去冰岛,一起过去?
“小白”不是他的名字,因为他生得白净,完全不像个云南人,我在心里给他临时起的名号。小白却是地道的云南人,普洱小景谷的茶商,做茶也卖茶,“万恶”的07年,把他“逼”到广州去卖茶,珠三角的水土广州的空气把他“养”白,算是“万恶”中的一例不恶。
小白的朋友要去农场,去冰岛的车也还没有来,我们就先去农场,结果遇到了老陈。老陈五十多看起来却像四十多,他用摩托车把我和小白驮到六队家中。老陈家竟是个小型茶叶初制所,日处理鲜叶能力上千斤。
和其他农场人一样,老陈的口音,与勐库当地人完全不同,红河文山掺半,显然异乡人。老陈是归国越侨,老家在越南老街,1978年,与其他归国华侨一道,被安置到勐库安家落户种茶做茶,繁衍生息。老陈做过很多茶,绿茶、红茶、普洱茶都有染指,尤其擅长做磨锅茶。老陈现在不采茶只做茶,他收来他们六队出产的鲜叶,晚间杀青、揉捻,白天晾晒成毛茶后,用摩托车驮到勐库街上卖掉,干的是吃技术饭兼做“茶头”的事情。老陈觉得这样的状态,不算很理想,技术含量不高,接触面比较低端,茶价也不如人意,还想找找其他门路。
老陈决定陪我们一起去冰岛。来勐库几十年,老陈从来没有去过冰岛。冰岛距离勐库,约有40公里。
冰岛在半山上。冰岛的“茶哨所”就设在寨子口,几位陆军迷彩服黑瘦汉子、一顶涂着红十字的白帐篷值守:茶叶只许出不准进。
蜿蜒的小河雄伟的高山茂密的植被美丽的村庄……冰岛一带的风光,要按流行句式行事,无疑“最美的茶山”。那条蜿蜒的小河,正是当年茶马古道现在还可以追寻的方向。可冰岛目前却是个工地,家家盖洋楼户户建新房,喧嚣无比。冰岛的老茶树,年事较高的,脖子上都挂着“身份证”,上面标注着“产权”持有者的名号。近两三年,冰岛是临沧一带茶价最高的地方,与周边村寨也呈峰谷之势,从整个云南来看,起码三甲之列。
离冰岛直线距离不足500米,山下路边的初制所正在做茶,小白一见,大喊停车。那是坝歪的一家初制所。
小白边仔细观看,边自言自语:他们是当精品来做的。见我不解,小白逐一解读,诸如萎凋要几个钟,鲜叶堆放的厚度几公分,摊凉的稀疏程度……等等等等。小白的结语是:比较起来,我们小景谷做茶,就显得粗放一些。
从三月到五月,我一直在各处茶区游走,包括普洱和西双版纳,不独临沧,只不过临沧是我的主要方向。走过来看过去,感慨万千,却不好表达,所以我的结语只有八个字,二言以蔽之:阴晴无定,冷热不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