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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老曼峨

普洱茶

   这个季节的西双版纳,正是雨水丰沛的时候,有时候连续几天甚至十来天也不间断地下雨,人们外出就很不方便。也正因为雨水丰沛,放眼望去,满山青翠,空气清新,让人心旷神怡。

   这时候选择去茶山,除非运气比较好,不然肯定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因为去那些令人心向往之的茶山之路,蜿蜒曲折、绕山绕水、崎岖坎坷。晴天尘土飞扬,灰头垢面;雨天烂泥淤积,路面泥泞,甚至面临着车轮沉陷的苦恼。

   当然,如果一个人对茶山有着由衷的热爱,对那些隐藏于茶山的故事有着刨根问底的热情,那么即便是面对任何的艰难险阻,也会想方设法前去朝拜或者一探究竟的。

   以前看资料时,很多人都说最早种植、制作、饮用普洱茶的是布朗族的先祖“濮人”,大家所引用的论据几乎都是布朗族古歌中提到的一段传说。后来,在网络上看过一篇文章,说是老曼峨这个寨子里有一块石碑,石碑上记载着老曼峨建寨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而且寨子里还有一口古井,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这两样物件对我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如果确实存在那么一块石碑,那么布朗族先祖“濮人”是最早开始在云南滇南一带种茶、制茶、饮茶的传说则具有更强的说服力。

   但是,这块石碑究竟是什么样?在什么地方?为何到现在为止看不到任何一张有关这块石碑的图像资料呢?

   带着这些早已埋在心底的疑问,这个周末,我与老乡陈龙相约前往老曼峨一寻究竟。

   一路上,人烟稀少,不时能看到树林里有各种美丽的鸟跨越乡村公路一飞而过,随即又隐入森林。一路颠簸,终于到了老曼峨寨子边上。我下车准备拍寨子的图片,看见整个寨子坐落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洼地,许多人家依山而建,一栋栋崭新的房子鳞次栉比。房子太新,让人感觉不到这个寨子的古老。

   寨子周围的山坡上,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入眼处,尽是绿色海洋。远离城市的喧嚣与空间的逼仄,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人的心情总是愉悦舒畅的。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两三个年轻人正站在茶树上采茶,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兴致盎然地唱着少数民族的歌谣。我走进茶园,主动和这几个年轻人聊起来。原来,这年轻人中有两人是两兄妹,都是布朗族,而另一位则是外地人,是来收购茶叶的。小女孩穿着布朗族特色的裙装,在这茶园里身姿轻盈,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翩然起舞。

   这一片古茶园的茶树长势很均匀,树干周长基本都在二十厘米左右,高度都在三米左右。弯下腰,顺着茶园深处看去,全是成行成排的茶树,让人明显感觉到这些茶园属于人工栽培的痕迹。这些茶树,少说也有三、四百年历史了。几百年前,是谁如此大规模地种下这些茶叶呢?这似乎已经成为一个历史的谜。

   这位布朗族小伙子告诉我,老曼峨如今还有三千多亩古茶园,遍布在寨子周边的莽莽丛林中。他家的古茶树大概有四、五百棵。去前年,古树茶价格猛涨,他们家收入有几十万元。而今年,茶价有些下降了,但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大山里的乡亲们来讲,茶叶给大家带来的变化,已经非常大了,每家每户基本都买了车,修了新房,大家也很满足了。

   我摘了一朵肥嫩的茶芽放进嘴里咀嚼,一瞬间,一道强劲的苦味充满口腔。刚才还因为路途颠簸有些疲乏,这股带有山野气息的苦味却让我精神一振,困意全无。持续了十多秒钟,这苦味又转为一种无穷无尽的回甘味,弥漫于我的齿颊间,似乎是对刚才能够承受那霸道苦味的一种抚慰。

   就在这片茶园里,能看到一间红色的屋子,我问正在采茶的布朗族小伙那屋子是做什么用的,他说这是用来祭拜屋子旁的一棵大树,这树是寨子的神树,每年到一定时间,全寨子的人都来祭拜,向神树祈祷保佑全寨人畜兴旺、五谷丰登。我走近一看,屋子旁果然有着一棵巨大的树,恐怕要七、八个成年人手牵手才能合围起来。树根部,摆设着寨子百姓放置的各种祭祀物品。那些树枝向空中无尽的延伸、蔓延,如同连接天与地之间的桥梁,又如同为大地众生遮风挡雨的巨伞。

   我对着这棵神树拜了三拜,并不是为了祈祷它保佑我什么,而是因为这树早已是沧桑岁月的见证者。虽然它不能言语,但我们在它面前,还有什么资格自以为是呢?

   进入寨子不远,就能看到这个寨子的寺院。因为陈龙之前联系的这个寨子的布朗族朋友出去干活,一时赶不回来,我们就决定自己先去寺院里看看。寨子里有一家人刚建好新房,寺院里的主持率僧人去为他家诵经,举行祈祷仪式。寺院里只留下十来位刚入寺不久的帕比(“沙弥”的意思)。

   这时候,正好是斋堂开斋时间。征得同意,我进入斋堂,看到寺院里的帕比们先各自盛好饭菜,然后正襟危坐,虔诚地诵经,再开始开斋。斋后,进入寺院时间较早的一位小帕比为我们泡茶。这寺院中有一座小木屋,屋内专门用来饮茶。离小木屋不远处还有一处用于泡茶、饮茶的茶台。我向这位小帕比咨询关于石碑的情况,他却一无所知。只好和他聊一些其它的问题。他说自己很想去佛教圣地斯里兰卡学习,可是苦于办理出国手续很麻烦,恐怕没有机会了。

   终于,陈龙的朋友回来了,他家就在寺院门口,名叫岩温但。按照布朗族习俗,他小时候也曾在寨子的寺院里出家,做过几年帕比。他的衣服上到处是泥浆,原来是老曼峨至新班章的路途中,有一辆车陷在淤泥里,他和寨子里的人一起去帮忙抬车。回到家里,他就忙着做饭菜。当饭菜端上桌子,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们开始大口吃起来。

   吃过饭,岩温但在他的家里泡茶给我们喝。听说我们来老曼峨的心愿后,岩温但说,以前听老人们说起过,寨子里确实有这么一块石碑,但谁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这石碑还在不在。他想了想,说等下向寺院的僧人请教,寺院里有一位批库(巴利语bhikkhu音译,乃指于世尊正法、律中出家、达上之男子,在傣语中称呼为“都比”)文化程度比较高,见识也比较多,估计他会知道一些情况。至于水井,他说寨子里确实有一口老井,但被重新修建过,所以现在看起来还比较新。

   岩温但打电话给都比,都比正好有事情,接待从缅甸过来交流的僧人,让我们稍等一下再去寺院找他。我们就决定先去看那口传说中的古井。

   岩温但带着我们穿过寨子,看到家家户户都修建了宽敞的新房。大多数都是近几年茶价上涨,乡亲们收入猛增,于是都翻修自家的房子,把原来传统的干阑式木结构房屋都拆掉了。

   这些房子全都是钢筋混凝土建筑,只有房顶、屋檐或墙面上有一些东南亚风格的装饰性建材,能让人感觉到这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寨子。有的人家,估计是茶地比较多的那种,单是房子的建筑面积就有一、二百平方米,一栋房子一般有两层楼,房子旁又搭建一个阳台,通常都是用来晾晒茶叶的,阳台下面则用来搭建灶台,用于炒茶。如果算上院子的面积,一家人的面积差不多都在三百平方米左右了。

   这几年,只要来到班章、贺开、冰岛、景迈等等这些茶山,都能看见以前十分穷困的村寨里,到处是宽敞的楼房,或者正大兴土木地准备修建。那些挨近古茶山的缅甸境内的老百姓也纷纷过来这些地方打工挣钱。

   听当地人介绍,有的缅甸女孩来到这些村寨打工,一天一百元,茶农还管吃管住,这种条件比起老家不知好上多少倍。因此,这些女孩子再也不愿意回去,缘分好的话,如果能嫁给当地人,那就是很好的归宿了。

   来到水井旁,我们看到水井确实是后期翻修的,乡亲们还专门修建了一所小屋子为水井遮风挡雨。岩温但说,当年乡亲们觉得水井太陈旧,就把最早修建水井的石材,包括一些石碑都埋进土里,重新翻修了水井。只是现在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喝上自来水了,很少有人会来打井水。这口古井已在岁月的变迁中变得落寞。

   我们顺着寨子里的路走了一圈,又回到寺院门口,这时刚好都比打电话叫岩温但领着我们进去。走到刚才我们喝茶的那座小木屋旁,我看见一位僧人正在泡茶给旁边的僧人以及几位老乡喝。一打听,才知道旁边这位僧人和几位老乡都来自缅甸。泡茶的这位僧人动作十分沉稳自然,一招一式,绝不亚于那些专业的茶艺师。而他那种泰然自若、亲切随和的神态,又是如此的令人如沐春风。他将一杯茶递到我面前,端起来闻一闻,那茶的香味立即沁人心脾。茶烟缥缈,犹如山水云天尽在其中。

   这时,在小木屋陪着都比聊天的陈龙叫我过去。都比也是老曼峨本地人,二〇〇六年就出家做和尚,法名为“vishutto”,音为“维士图”,汉语译为“清静法师”。按照西双版纳习俗,我们称呼他“都比”。“都比”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现在都出家修行,其中他的二哥西提长老是老曼峨寺院的主持。

   都比为我们介绍了老曼峨的历史。布朗族没有文字,语言方面与傣族相差不大。按照傣语的意思,“曼”意为“寨子”,“峨”意为“芦苇”,“曼峨”意为“芦苇寨子”。据说很多年以前,有二十五名布朗族的先祖翻越万水千山,来到这个地方,看见这里四面环山、土地肥沃,一条河流从谷底流过,河岸两旁长满了芦苇。这些先祖决定就在这里停下安家,从此过上刀耕火种、丛林狩猎的日子。世世代代繁衍至今,这个寨子如今也有近200户人家,700多口人。这在布朗山范围来讲,是规模比较大的寨子。

   都比介绍说,根据布朗族世代口头相传的故事以及一些佛经典籍的推论,老曼峨的确有一千多年的建寨历史。以前老曼峨还保留许多古老的佛像、经文等文物,但遗憾的是在“文革”期间,寨子里的寺院被拆毁,寺里的佛像被“破四旧”的人全都扔到河沟里,经文则全部被烧毁。而寺院里的僧人,全部被勒令还俗,回家种地。在布朗族人心目中具有神圣地位的佛教活动就此终止。

   真是没想到,当年的“文革”,竟然波及到老曼峨这种在当年属于极为偏僻,几乎不为外人所知的村寨。原以为像老曼峨这种地方应该是理想中的世外桃源与人间乐土,未曾想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同样面临着在劫难逃的命运。这不得不让我感慨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文革”,确实是力量巨大啊。

   “文革”结束,已入暮年的僧人好不容易从河里捡回来一些残存的佛像,然后在乡亲们的支持下,重新建盖寺院,寺院活动逐渐恢复正常。而那些被烧毁的经文,再也找不回来了。寺里的僧人只好跋山涉水前往缅甸的寺院抄写经文带回来学习、传教。

   几十年过去,“文革”结束后建盖的寺院在风雨中变得陈旧,寺院的僧众和寨子的乡亲们共同商议再次重新修建。在僧众们的努力下,在信徒们的支持下,又在近几年重新修建而成。这一段时间,寺院外面的上坡上,又准备修建一座很大的佛像,以供众生瞻仰。

   走进“瓦拉迦檀曼峨高”(意即“老曼峨的总佛寺”),这里环境幽雅,具有东南亚风格的建筑气势恢宏,寺院里各项佛教活动正常开展。来到这一具有悠久历史的佛教圣地,令人顿生肃静之意。

   都比一边喝茶,一边和我们聊着这片土地、这座寺院的历史。他把寺院里保存的珍贵的贝叶经捧出来给我们看,也提起他心中有一个愿望,就是要把有关老曼峨、有关这座寺院的历史文化整理成文字,与世人共同分享。

   都比还提到说:当年重新修建寺院时,曾从土里挖出一块石碑。我赶紧屏住呼吸问他,这石碑在哪里?都比说,石碑挖出来时,他用水洗净,上面记载的内容是傣文,大意是历史上的勐混傣王同意老曼峨修建一座佛寺,但落款并没有具体时间。之后他有事外出,离开时曾再三交代别人千万不要把这石碑埋掉,可是当他回来后,这石碑还是被粗心的人们埋在现在的大佛殿下面了。

   都比说及这事,也是极为遗憾。

   我一听,心中的期待马上一落千丈。

   这次来老曼峨,最初的期望是能看到那块传说中的记载老曼峨建寨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石碑。如果能见到,至少我们能留下石碑的照片,然后和更多的关注老曼峨,关注布朗族发展历史,关注普洱茶传承的茶友分享这一喜悦。但经过都比的介绍,我知道我们是永远也不可能见到的了。现在都比说的这块后期挖出来的石碑,应该是真实存在的,可是我们却再也无缘目睹这一珍贵文物的真实面容。

   老曼峨这个寨子,是整个西双版纳的布朗族、傣族等各个少数民族同胞公认的历史最为悠久的村寨之一;这个寨子的寺院,在布朗族同胞、傣族同胞,乃至缅甸、泰国等国家的佛教徒心目中,都有着很高的地位。

   这里盛产普洱茶,因茶的品质和滋味独特,受到当今众多茶人的推崇,老曼峨也就成了许多茶人来到勐海后必定前往朝拜的地方或者是众多茶人心向往之的茶山圣地。

   关于普洱茶的种植,虽然有很多传说,但传说故事毕竟缺乏说服力;也有很多资料说布朗族先祖是普洱茶种植的先驱,但文献资料有限,难以佐证。更遑论以实物为证了。

   有关云南普洱茶的文献记载,我们现在能找到的最早的资料是唐代樊绰在其著作《蛮书》中提到:“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这说明早在一千多年前,滇南一带确实早已有大规模种茶、饮茶的习俗,并且云南的茶已被外界所认知。

   宋代李石在《续博物志》中基本沿用樊绰这一说法。至明代万历年间,谢肇淛在其著作《滇略》中写道:“士庶所用,皆普茶也,蒸而成团。”这说明距今四百年左右的时候,普洱茶已被云南以外的人们所认知,并且具有独特的制作工艺。至于到了清代,有关普洱茶的历史文献就开始多起来,并且很快成为上至皇室贵族、下至黎民百姓所青睐的茶品。

   但是从考据的角度来看,现存的文献资料,没有一处为我们留下普洱茶究竟是何时开始,又因为什么原因大规模种植的证据。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岁月已逝,尘世茫茫,那些美丽的传说,只能带给我们无尽的想象。

   这次有幸来到老曼峨,虽然没能见到心中挂念已久的石碑,也未能见到古井的原貌,但能亲眼目睹老曼峨的古茶园,能在寺院有缘喝到纯正的曼峨茶,又有缘与都比共饮清茶一杯,并且知道了事实的真相,也算了却一桩心愿了,有些问题就此了无牵挂。
 

作者:玲儿
日期:201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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