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人低头玩手机的时代,那些熟悉的汉字排列组合而成的句子,仍会让我在海量的信息中嗅出“诗意”。就像读到昌耀那句“无需阳光寻度/尚有饿马摇铃”,就像五月的第二天,撞见台湾诗人周梦蝶的一句“行到水穷处/不见穷不见水——/却有一片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为之一颤,抽身上楼,远望雨季里的来凤山。这首诗,令我久久浮想,反复推演“在目,在耳,在衣”的冷冷之境。有人说,诗意是“不知道”和“别害怕”,想象力无所不及,而诗终会抚慰人心。然而,我们会在一首诗里,停歇多久呢?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我们与诗渐行渐远,似乎只是转瞬之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中学时我发疯写诗,一本一本的写,高二时,作文是写诗歌,有人找我代笔,我答应下来,一时间,包揽了全班一半的诗歌作业。可是,很快,那首《白衣飘飘的年代》传唱起来,我听到了一种哀声。诗,被下海冲刷,被就业形势冲刷,被网络冲刷,被手机和房地产冲刷,直到有一天,你升级为父母,你才回过头准备告诉孩子,我们的《唐诗三百首》里,有多少优美的诗意。
把诗交给一个新鲜的生命,这也是一种诗意的托付吧。
转身回看茶桌:宜兴紫砂如意中天壶旁,是两只紫砂脚丫和一片可以喷水的紫砂莲叶,一只建水紫陶微雕《水调歌头》杯的左边放着杭州朋友刚送的明前狮峰龙井。一套手绘莲花的青花瓷茶具,一套手绘梅花的白瓷茶具,秀色可餐。每日,上午十时和下午三时,这些茶叶君、杯子君就适时提醒我:该喝茶了。即便在忙碌之时,也会有一个声音预约茶歇时间。这些年,被时间规律分配的原因,除了早起送孩子上学,还有茶。因为茶,时间悠扬,光阴律动。喝下茶,便觉舒舒服服,明明朗朗,伸伸展展,自自然然。有时,置一盆碧玉素,插一枝观音竹,弄几朵新鲜的莲花,放几枝老树梅花,茶桌上见四季景物更迭,杯水之间,便知四时悠然切换。
朋友们的玩法多一些。甲会古琴,乙能制香品香,丙擅泡普洱茶,丁写得一手好字,戊好眼力,藏得些古董,当然沉默的多数也是高手,偶尔发声,往往一语惊醒茶中人。一场茶会,是才艺自然流露的合集,你无法知晓其间的转承启合。这,便是茶会的妙处。我喜欢茶会,是因为在一杯茶面前,我们都还原为本然的自己,看到相由心生的亲切面孔,方知人与人的距离比一杯茶还好近。如此,诗意油然而生。闻着茶香,再四望种种陈设布置,空间在扩大,延伸……仿若一个古典的梦境,是魏晋风骨,是盛唐气象,是明清山水,茶水不断,温柔的诗意不绝。
更不用说,穿一身素雅的茶服净手焚香,学倪云林清早去荷塘摘莲花做荷茶,偶得一饼好茶要与茶同眠,两位老夫妻十年来到处收集老茶箱……
我想,我们眼红某些国外的茶叶大牌,但也许无法从那里面获取中国诗意。诗意终究不是标准化的产物,而是一种优雅的想象力。这是中国式的生活和消费。一杯茶承接的是一座茶山,一个城市的气韵,一个师傅手上的温度,一位茶艺师的心性,一个空间的美妙容纳。一杯茶,承接的是中国茶几千年的历史,是我们的味觉和文化基因……
而那些因茶而生的诗文,哪怕只是个人的只言片语,在我读来,都远远超过了转发的心灵鸡汤。因为,那是从茶叶里咀嚼出来的。
茶,慕诗客,爱僧家。
茶,活着的诗意,行走的诗情,温润的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