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刚认识时，他喝酒，他知道她喝茶。

他在嘴角冒起的烟圈中看她，中长发，宝石蓝的衣服，清冷寡淡的气质下，又透着30岁女子特有的柔情……他吸了一口烟，他喜欢她的眼睛，不是因为美，它像阳光下欲迎还就的花苞，让你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故事。

那晚聚会时，她喝了不知道多少杯的B52，当几乎所有人都醉酒失常的时候，她慢慢穿上外套，独自一个人，有些踉跄的走进寒风中。

他看着她的背影，然后，他开始想她，什么原因呢？不知道。

第二天，她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嘿，帮我出一份设计稿。

他笑了，笑声里似乎带着隐约的城府。他清清嗓子，站起来，好的，美女，给我泡壶茶，交换一份设计稿。

她也笑了，低下头，嘴角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林老师，您的设计稿即使跳楼价也不会只值一道茶，您把我家茶室设计好，以后常来常往，请您喝茶我荣幸啊。

哈哈，他心想，这个小女人。

她家只是简单的翻修，一切进展的都很顺利，一个月后，他坐在她家的露台上，看她泡茶，听她弹钢琴。

是的，她会弹钢琴，还是专业的。以前，很多人说，弹钢琴的少女尤其能打动男人的心。但在那一刻，在她的琴声里，他想，一定是经历过故事的女子，才能让音符扎进人的内心深处。

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给他煮了一壶老班章。平常只喝龙井的他，舌尖有些被激到。但他感觉老班章不错，普洱不错，琴声不错，眼前的女子，不错。

 

翻修竣工之后，他想约她，一次，两次，三次……遭到婉拒。渐渐的，他想，没戏了，干脆收收心，每天按时回家。

不久，他作为鼓手加入了一个乐队。虽然社会身份是室内设计师，但音乐却是他的第二生命。闲时，吹吹埙，拨拨吉他，打打鼓。偶尔喝完酒后，还能唱上几段京剧，二人转。每当有人调侃他那张可以辟邪的脸时，他总是说，爷不必靠脸吃饭，爷靠的是才华。

 

然后，队长给了他们几篇原创的手稿，作者的名字，竟然是——她！

“梦中所见，一匹野马纵横大漠，是不是你？风沙滚滚，荒凉上漫出独歌……”

“许多事不在了，石子已嵌入岁月的墙壁，丢失的青春，在水中泛起涟漪……“

“人生，真的无法预知，哪一次是结果，哪一次又是开始……“

他在零碎的词语中拼接着她的故事，他记得曾在她的电子相册中，看到过一张一闪而过的照片，海边，她年轻时的容颜旁，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他给她发微信：有点音乐方面的问题请教你。

她回复：感冒咳嗽不方便。

他说：我正好有饼好几年的白牡丹，现在给你送去——

自上次别后，已过半年多。他再次看她准备茶器，醒茶，煮茶，倒茶，听她偶尔冒出的一两句寒暄的话。

 

他开门见山的说，当我的钢琴老师吧。

她居然，居然不假思索的答应了。她说，明天开始来上课吧。

……他觉得的有点懵圈。

他这个课上的很实惠，除了钢琴，乐理，每节课他还能喝到她泡的茶。她是真的爱茶啊，如果说有一个男人惊艳了她的岁月，那么最后一定是茶，温柔了她以后的时光。

他把客户送给他的茶，挑些估计她能喜欢的都给了她。龙井啊，白牡丹啊，上好的祁眉，六堡茶啊，滇红啊，还有英式红茶，花果茶，茯茶，都给她好了。她是茶界的米其林三星啊，过了她的手，味道就不一样了。

很久之后，他们终于有了一次单独的聚餐。

她的情绪似乎不太好，日式小酒馆里，她一杯一杯的喝着清酒。她有些醉意的对他说，谢谢你，这么长时间总是帮我这帮我那。

他顿了一下，回答她，女王虐我千万遍，我待女王如初恋。

她哈哈笑了，然后眼神清朗的看着他，听过一首诗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他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然后目光迎上她，她要说什么？

她却没有再说下去，带着刚才笑容过后余下的温度，继续喝酒。

饭毕，他送她回家。初秋的北方，夜，早已经凉如水。他把西装披在她身上，迎风走在她的前面。他突然兴致勃勃唱起一段《清风亭》，空旷的街道，朦胧的月色，京剧声显得有点寂寞，但他心里不寂寞。她走在他身后，但此刻，她静坐在他心里。

那晚，他想牵一牵她的手，但他没有。第二天去上课时，他送了她一饼茶：月光美人。 

一个月后，她的生日，她去了南方，她说，钢琴课回来再上吧。

哦，他说，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旅途愉快。

他有些失落，也许，他很失落，他给花店打电话，取消了预定的鲜花。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心情就像刚从树上被风吹落的黄叶。

 

再见她，她在露台上晒着太阳睡着了。南方的太阳真毒，他觉得她有点黑了，还有，她裸露的小腿上，都是被蚊虫叮咬的伤。他叹了口气，他找出碘伏，秋天明亮温暖的阳光下，他仔细给她的伤口消毒。

她醒了，她注视着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他也看着她，也不说话。然后，他俯下身，深深的，温柔的抱住了她。她的耳后，散发着清晨茉莉花茶的清香。

他觉得他恋爱了，跟她，像少男少女一样的恋爱了。他给她讲自己和七兄弟的故事，跟她说自己得了白血病离世的助理，他给她画画，给她拍各种旗袍的照片，他给她弹琴，作曲，他们一起去演出，一起去看山看水，他在她的茶与音乐的世界里，一次次的沉沦，清醒，他小心周璇着他各种身份和角色，他累，他开心，他咆哮，他温柔。

他，和她…… 

故事到了沸点，总是会回落的。她告诉他，房子卖了，移民的手续也办完了，下个月走。

 

好几天，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他一直都知道，没有最好的未来，只有最好的结果。他应酬，喝酒，应酬，喝酒，他一个人躺在酒店的大床上，狠狠的想，事情是复杂还是简单？是简单还是复杂！

他想见她。

三年了，他第一次半夜敲她的门，她打开，让他进来。他蓦然发现，深深的夜里，她居然还在露台上喝茶。他看着她，所有的情绪都想泄了气的气球，瞬间就瘪了。

他坐到她身边，手臂环到她厚厚的披肩外。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发，听她说话：其实，真实的生活太平淡了，平淡的让人无法忍耐，就像一杯枯燥的生普洱，来去无痕，若甜若涩，杯底无香，轻烟般的印象，将两颗心淡淡牵引，真爱，就像紫砂壶中残留的叶底……

彼时，有温暖的泪，自她眼角滑落，流过他的脖子，直达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