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给人以宁静,是人与自然融合的最佳方式。”
每年清明、谷雨前后,总有朋友寄一点儿新茶来,这一袋或一小桶从复苏的枝条上采摘的新芽,在我看来,几近于灵魂的渗透、生命的游移。
第一杯新茶的品饮,我会舍弃终日不离手的紫砂壶,将通透明亮的磨花玻璃杯纳入少许青茗,在炉灶旁看水在壶底张开鱼眼、吐出蟹沫,继而冲泡。于是乎水气环绕氤氲,茗芽在水中舒展,那芽鲜嫩、肥硕,叶则微小,连缀在茶芽之旁,一芽一叶、一芽两叶,透出一团新意,而水,却在淡绿中带一点儿微黄,呈现在面前的,有如微缩的江南,所谓风在茶中、云在茶中、雨在茶中了。
一杯新茶会给我这被烟薰黄的四壁带来生气,带来新鲜的气息,让眼睛蓦然一亮。看芽叶顶着一颗颗水珠,所谓“雀舌含珠”,这昏暗的小屋似乎也传来鸟的啼鸣。
待30秒过后,舒放的茶会溢出其独有的清香,静静地品一口,一股热流像一条线一样深入胸腹,可香气仍留在唇齿之间。从茶芽的“环肥燕瘦”,会领略茶生于山前还是生于背阴的山后,细品茶的滋味,会知晓茶园四周栽植的是板栗树还是兰花,因为茶会吸纳花的香气。
新茶难觅,好茶无多。那大抵是因为中国的名茶为绿茶,且多为茶芽。茶树发芽时采摘,只能有几天的时间,所谓“早采三天是个宝,晚采三天便成草”了,芽是活物,并不等待采摘的手指。而一斤特级龙井含嫩芽3万余;一芽一叶,形如雀舌的碧螺春,一斤中含雀舌近7万。想于白毫萌生、嫩叶初展之际,凌晨夜露未碎时开始采摘,5名采茶女采一天,才能采摘出一斤龙井,难怪稀者为贵了。可茶芽细嫩,经不得浸泡,好茶第二泡最妙,第三杯还喝得,再泡第四杯水时则索然无味了。
自然,好茶并非都是茶芽,中国的十大名茶中,“六安瓜片”均为瓜子形的嫩叶;“太平猴魁”则枝叶相连,于水中浸泡,有刀枪剑戟般的杀伐之态;而“铁观音”系粗老采,粗梗老叶半发酵后制成,仍为名茶,不过此类茶多为喝功夫茶所用。对于饮茶,我虽为嗜茶者,在精于茶道者看来,尽管颇多挑剔,仍是个饮茶无道者。
想来,本人对茶道也算略知一二,但实感茶道的形式过重,已不是品茶,而是和茶没有多少关连的一种仪式了;再则想讲究一番,也没有那个条件,所谓“茶文化”,也只能胡侃一番,让那茶便茶在文化里,和喝茶的嘴没有必然的联系。
古人称烹茶为煮泉,所谓水为茶之体,茶为水之魂,没有好水,那魂是不便附体的。烹茶以泉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为下,可城市中并非都有中冷泉、惠山泉、观音泉、虎跑泉、趵突泉这被茶客称道的五大名泉,所饮的地下水本属最次的烹茶之水,加之水污染,再美妙纯粹的灵魂也要附于病体之上,用这样的水泡茶,只能是一种遗憾了。
烧水的壶以铜壶为最,在市场上也很难买到。泥炉大体可以自造,而烧水之柴,譬如广东的潮汕功夫茶,火必以橄榄核焚烧,让人哪里去找?水应为山坑石缝水,在马路上也是寻不来的。至于一套普通茶具也要大大小小百余件,人呼吸都不顺畅的小屋,买来这些茶具大抵也要塞在床底下,有这个必要吗?至于烫杯飞转成花,头冲水洗叶倒掉,二冲水沿泥壶的四周环入,不能直冲,以免冲破茶胆,倒茶对着杯子巡行至八分满谓“关公巡城”,直至点点滴滴最后滴下,谓之“韩信点兵”,这些似乎不难做到,但就我而言,也感到够罗嗦的了。
真正饮茶有道者,该是日本人,所谓“和、敬、清、寂”为茶道四规,其最高境界为禅境,那种喝法,已接近一种宗教了。正如宗教中的仪式、宗教情感往往大于教义,日本人饮茶是最为程式化的,对茶室、茶具、茶水、环境布置,迎客、享客、送客、蒸茶,都行严格的仪式和要求。
日本早期建造的茶室为“雅室”,体现的是“高尚的贫穷”,表现的是自然的原初意味,可细部安排所费心力不亚于宫殿与寺庙的建造,却绝没有富丽堂皇的人工雕饰及陈设。其室门高不过三尺,入都须曲膝躬身爬进去,为的是培养人谦恭的美德。室内几近空室,单纯、洁净,只有滚水沸腾的声音,茶铫的鸣声,有如天笼雾谷的瀑布的回声,海涛冲激礁岩的音响,也似雨打芭蕉,风吹松林的萧萧之声。
及至后来,禅家认为肉体的本身也不过是荒野之中的一间小屋而已,茶室作为逃避风雨暂时避难所,便趋于草率,马虎了;随后的个性强化,茶室建造得近于艺术作品,但其单纯朴实,不俗不艳,确成为灵魂的庇所,注重永恒之精神的追寻,成为避免纷扰的圣堂。
日本的茶道,品饮的已是一种精神。难怪一些官员商贾在繁难之暇都要来茶室让躁动不安的灵魂得以抚慰,求得于静。来者一走入通往茶室的小径,路经其间的藤苔枯叶,林木扶疏之中便会给人一种身处自然、远离都市的感觉,作为禅境的初始,体验那种“孤绝”,或初醒者的“梦中徘徊”,会处于一种醇美之境的渴望里……
日本的茶道源于中国,可中国人在元代之后,茶道衰落,饮茶已趋于—种自然方式的清饮了,那便是既注重止渴生津,又注重体味茶中的世界。我倒认为,这种无道之饮未必不是一种好的品饮方式,过于讲究方式、礼仪,茶已非茶,倒失去了茶本身。
茶之色、之香、之味,都在茶本身之中,其意味亦不在喝茶的方式里,茶对于人精神的抚慰,也是在饮茶之中方能获得。所谓精神,除去神灵的虚拟,也无非是指人的感知、情绪和意志,有如茶离不开水,灵魂也离不开人的肉体。
茶,作为饮料,由于人的干渴才有意义,几碗热茶饮过,会顿觉通体舒泰,正如唐代诗人卢仝饮茶之体验,当轻汗尽向毛孔发散,让人感到肌骨轻灵,两腋间竟习习生出风来,可谓茶人合一,把茶喝透了。而这种通透的状态,肌骨轻灵的状态,既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那种恬静、安适,让紧缩的神经松弛,随茶绿进入一种情境之中,让人想起生存的重负,有如片状的龙井,杀青,揉捻、挤压之后已扁,人此时倒像一片被水泡开的青叶,因为“过去我就是这么舒放,当我还未从树上被一只手采摘下来的时候”。
如果说日本人喝茶是精神式的,英国人喝茶则是实惠式的,茶中要加奶、加糖。英国小说家葛辛在《草堂随笔》中谈及饮茶,认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趣。
茶被英人看成绅士,在中国则被看成女人,林语堂曾把第二泡绿茶称之为“少女”。说起来,烟和茶都是植物的叶子,但烟和火相配,茶与水相配,我则认为烟属阳,茶属阴。烟是呛人的,具有进攻性,属一种强烈的刺激;而茶是清香、柔软的,具有吸纳性,是一种给予和抚慰。忆明珠先生曾说过茶能过滤梦境,已有了独特的体验。我想,忙忙碌碌的人,日理万机的人,如果能静下心来,喝一杯上好的绿茶,那该有洗涤灵魂的妙用的。
可在时下,饮茶已和茶本身的趣味越来越远了。茶楼作为谈生意的场所,让饮茶具有了新的内涵,或许可称之为时代特色吧。
前些年在南昌吃早茶,第一次领略早茶的我才发现,几十种小菜,几十种点心任其选择,摆了满满一桌,十分精致,可茶只有一壶,其味并不见佳,所以谓吃早茶者,是吃一次丰富的早饭,那茶实在是可有可无的了。
在餐桌上,我想起了《红楼梦》中的妙玉,她煎茶所用的水,是冬日收梅花上的雪,用鬼脸青花瓷瓮珍藏于地下,夏日才开瓮取用的。想来这么讲究的饮茶方式,大概也只在小说中很古典地存在了,人世间,恐怕再也不会有谁这般谈玄弄景。
不过,嗜茶的我还是固执地喜欢一杯雨前茶,茶会排烦解忧,给人以宁静,是人与自然融合的最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