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抽烟。中学时学着抽过，难受得要死，从此断了对烟草依赖的可能。后来发现，除了提神，很多时候，烟草给人一种类似简单的营生，一个点燃香烟、送到唇边的姿势，连接起你的手与身体，让人很容易找到熟悉的自己，于是心也安了。

那么酒呢？不瞒您说，我记得是上小学的一天，放学回家看到橱柜上的杜康酒，打开闻，差点儿喊出来——它是香的。就像情窦既开，发现女生有很多地方都是美的。从此隔三差五会偷偷喝上一小口……青春与工作有一部分就是燃烧酒精与拼酒，等年纪大了，才发现酒很像青春痘，长到一张老脸上是会尴尬的。于是像年久失修的友情一样，渐行渐远。

我们几个班干部召集到他的单身宿舍，算是开第一次班委会。晚上了，他拿出一包黑乎乎的碎豆子，搁进小奶锅里煮，一会儿就冒出越来越浓的异香，莫可名状。大学体检时，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从没有过用过雪花膏之类。偏偏老师拿了一瓶雪花膏让他闻，然后问他：什么味道？他说香；什么香？他憋红了脸，说：姑娘香。从此他知道了雪花膏，我知道了咖啡。后来加班熬夜时也喝咖啡，但能感受到身体在咖啡的召唤下兴奋得有些过分，以至于心跳都时隐时现地听到了。后来只把咖啡当成身体的劫匪，不到万不得已不上这个手段。

 

喝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而记不清了。它没有烟草的粗犷与深邃，也没有酒的火辣与炙热，更没有咖啡的热情与悸动。但它又好像恰到好处。它像一位若即若离不远不近不狎不腻的朋友，默默地陪伴在我的生活中，以至于让人浑然不觉它的存在。直到有一天……

两年前，孩子因为不适应这里空气中的雾霾，被她妈妈带到清迈，做了生态难民。聚少离多的日子让人欲聚难行，想在梦里见见孩子也欲梦难成。去年的4月份，我到清迈探望她们，正赶上泰国的泼水节，除了满世界的水花四溅，就是满大街的佛像与人群，歌沸盈天，热闹至极。那一刻，不知怎么就泪海决堤。心底特别想念自己的故乡，但我找不到回家的心灵之路了，一种孤独无助让我四顾茫然。妻子在辛苦地张罗着孩子的一切，孩子在努力地融入异族的生活，而我，只能在异国的蓝天下怀想遥远的故乡，在故乡的夜灯下思念遥远的亲人。

 

女儿德国学校的同学家长朋友们，喝着加冰的啤酒，而我泡上一杯自带的中国茶。一口入唇，我的身心都安静下来。我突然觉得找到了作为一个中国人自己的姿势、姿态、气质甚至风度。我承认那一刻之前我的内心闪动着不安，我也承认当我漫步在曼谷唐人街时仍然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家的那份异乡异客的漂泊感。漂泊其实是一种眩晕，你的心离故乡无限近，但故乡的一草一部都离你无限远。

那一刻是茶让我一步回到了故乡。

我不知道是不是故国的岁月都被茶融进水里，喝进了我的身体，熨帖了我的每一个细胞。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故乡的味道被茶烘焙进水里，微醺了我的嗅觉，安抚了我的灵魂。

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异国的水也被茶改造成朋友的模样，环绕在我身旁，幻化出熟悉的声响。

 

我只知道，香烟也香，但给不了我心的安详；美酒也纯，却只能给我一时的狂放；咖啡虽好，可惜不是我熟悉的阡陌街巷。

中国茶，我们平时不在你前面加上一个香字，更不用美来形容你，你似乎也没有咖啡的时尚。但你就是中国味道，中国气质，中国风度，中国形象。这世上，除了与你为伴上千年的我们，谁能够了解你的滋味与肝肠；这世上，除了与我们为伴上千年的你，谁又能够了解我们的快乐和忧伤！

中国茶，你已经与“床前明月光”一起构成了儿时氤氲的背景伴我成长，你已经以“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歌调浸泡成故乡之路的苍苔芳草。

淡淡的你，却是那么浓烈。以至于——

我，把茶喝进身体；故乡，把我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