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 10 月 30 日, 约好宋文德老先生谈事。晚饭后,我们来到他住的小区,由于堵车,耽误了点时间。双足略有残疾(一只是当年承包工程时从房上摔下造成,一只是在美国被人撞伤留下)的老人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宋老先生开过医院,办过公司,还创立了昆明市 GAC/ACT 留学中心,是 2012 年度昆明十大慈善好人之一,曾出资实实在在地帮助了很多边疆的孩子以及需要帮助的人。
老人的一生跌宕起伏,但他非常豁达,大气,讲起往事来,将苦难和光荣讲得闲淡而平和。聊着聊着,他说起他父亲解放前是做茶的,在宝森号,我突然兴趣大增。我问他记不记得老板,叫李仲璋的?他说,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有人谈论宝森号,如果你不说,我都记成李鸿章了。随后他说,他父亲先是在宝森号打工,一次宝森号沱茶车间着火,他舍命去救,从房上摔下来,胳膊被戳进去个东西,总是发炎。后来老板就把他留在了账房上做记账先生。
解放后,他父亲遇到些事,就是别人要买大烟,他帮人牵了线,为此被整得很惨。我告诉他,整得最惨的是当时的中茶云南分公司,因为大烟案,总经理以下大批干部被关押。后来还是因为总经理自杀后惊动中央才翻案。
那时,宋文德以昆明市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考到农校,因为家里的破败,没有钱交学费,上不起高中。而农校不但不要学费、住宿费,而且优秀学生每月可以有 2 元的奖学金。为了拿每月 2 元的奖学金,他只有拼命锻炼身体,拼命学习。每天,晚饭前,他都要跑步跑到黑林铺再跑回来,回来后用盐巴漱口,用水井的凉水冲一下身体,再去吃饭。
一次,他们在西山,他听说家里有事,下了山。母亲对他说,你爸爸因为帮别人卖大烟被举报,现在家庭困难,只有宝森号李老板还派人来看看,送了 100 元钱。我问他,你父亲叫什么?他说 :宋锡五。我觉得名字非常熟悉。我立即上网查询,查到一篇我 2012 年写的文章,上面提到复春号茶庄老板宋锡五,是从宝森号分出来的。我问他,你父亲是否开过茶庄?是不是叫复春号?老人说,对呀!我觉得,这么多年,老人总觉得自己青少年时代生活非常贫困,已经沦落到城市贫民的底层,对当时把自己定为工商阶级成分颇有微词,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茶商的后代。
回到家后,我找到 1953 年宋锡五先生填写的茶庄情况说明,发给他。很快,宋老先生用微信回复我 :“天哪?怎么会那么神,竟会在那么偶然中,碰到认识我父亲宋锡五、宝森号茶庄、李仲璋的人!你们走后,我一直默默地坐着,还没缓过神来!太高兴了!欢迎你们来家中玩!”“你给的资料我保存下来了,将会列入我的书内。人生就这么快乐!”“今早,一睁眼就看您发来的资料,太宝贵了!怎么突然间又让我重温了父亲的经历。前几天霜降节令去父母及老伴的墓地栽下我亲手培育的四株华山松,最后拜别父母。儿子八十多岁了,足有残疾,那时最后的拜别。没想到几天后,认识了你们,更没有想到,在世界上还有人追踪我父亲从事的的茶业。父亲本是一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怎么会在您的追踪下,连他亲手填的表也出现了!对我太宝贵了!谢谢您!无时不追忆父母,每每想到他们。如果今天他们还健在,该多好!人就这样,生活好点,年纪老点,什么事情都淡了,但是思念父母。等我出差回来,有时间联系。对茶业的经营、加工,我还是知道一点,因为那时是家庭店,父亲动手,全家一齐参加。回想起来,也是一种快乐。”
几个月后,我又去拜访了宋老先生,这次我们聊了很多。其中,涉及茶叶的我整理如下 :
宝森号是昆明一家经营茶叶的老字号,清代就成立了。那时,还是有皇帝的时代,云贵总督将每年的贡茶交给宝森号采办,官督商办,每年采购些原料在昆明加工成人头贡茶、五子方茶、七子饼茶、女儿茶等,解运北京。那时的宝森号非常气派,号名不是茶庄而是“宝森号茶局”。
民国初,他们在北京、上海、武汉等地都建了分号。解放前后,宝森号的老板是李仲璋。由于宋文德先生的父亲为号里因工受伤,老板对他们非常好,将他调到账房去工作。宋老小时候营养不好,囟门很久没有封闭,李仲璋很喜欢他,每次见他到号上来就摸着他的头说,这孩子需要营养,要吃好点,来来来,在号里吃饭吧。
宝森号的铺面在正义路,亨德利旁边,上下两层,工厂设在对面巷子里,雇佣着不少女工在那里筛、簸、分拣,将毛茶分成粗茶、细茶、芽茶和粗梗。在宋老记事时,宝森号主要做沱茶、花茶,沱茶用长条凳压,凳子上有三个窝,一次可以压三沱。这在当时应该是很先进的。后来宋家成立的复春茶庄也压沱茶、做花茶,但他家的压茶凳一次只能压一沱。
至于做花茶,当时主要加工三种花茶,珠兰、茉莉、缅桂。花不用出去收,有人会送上门来。做珠兰香茶时,珠兰必须用纱布袋包起来,因为珠兰是苦的,宋老为了验证它,还亲自尝了尝。窨茶时,一层茶叶,一袋珠兰,放在瓮里,待到珠兰干了,把它取出,单熏茶就做好了。为了使花香更浓郁,就得重复上面的程序,再熏一次,是为双熏花茶。
茉莉花和桂花茶也是这么操作,只是可以不用纱布袋,干后的花可以和茶一起冲泡。还有一点必须注意,三种花不能混用。1949年以后,宋家自己开设茶庄,地点在顺城街 63 号,是租用省主席卢汉的铺面。
开业时,宝森号老板李仲璋送给他一些开办经费和一个蒸茶的铜甑子。由于资本较小,复春号只雇佣了一个工人,这些拣茶、窨花、压茶、站柜台的工作,已经上学的宋老都得抽时间参与。那时留下的喝茶习惯,宋老一直保留着,只是他现在更喜欢柔和的红茶。
说起解放前的茶,宋老说,当时最好的茶是一种两公分左右长,白白的直条形的茶,当时人称寿眉(笔者注,这种茶应该就是佛海实验茶厂——现勐海茶厂生产的白茶,原料要求高,要用16斤鲜叶才能筛选出一斤成品茶来)。一般人买这种茶只买半两。再下来就是昆明的十里香茶,也值钱,好喝。这两种都是小众茶。
当时的大路茶里,凤庆茶、勐库茶都用来加工沱茶,版纳的茶则加工成侨销茶和藏销茶,昆明卖得好一些的散茶是景谷茶。宋老还说,解放前也有假茶。有些茶庄将茶馆喝过的茶倒在簸箕里,晒到半干,将这种茶和茶庄捡出来的茶杆放在一起,使劲揉搓,然后放在簸箕里晒干。
这种茶在簸箕里堆成山的模样,由于云南人管簸箕叫筲箕,所以这种茶也叫筲箕山茶。筲箕山茶的消费对象是那些社会底层的劳动者,比如校场坝的苦力(类似于四川的棒棒),他们往往就着这种茶吃着干粮,等待着雇主来雇佣他们。
说起父辈遗留下来的东西,宋老说非常可惜,过去日子困难,也没把这些东西当回事,拆的拆,丢的丢,现在也就剩下一个挂帽子的衣架和一个镀银的镜子,镜子下面的狮子、麒麟底座也已经不见了。就连复春号印商标的印版也当柴火烧掉了。宋老说,他理解,由于父亲出身不好,无形中给宋老筑起了一个防火墙,他知道进退,很多当干部的机会他都放弃了,最艰苦的时候他在饮食公司当临时工。
他经历了12次大的波折,虽说受了一些折磨和痛苦,但都挺过来了。经历过困厄的人,更懂得帮助别人。改革开放后,52 岁的他退休下海,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豁达机敏,办起了公司。他把自己的大部分收入都捐献给了穷困的孩子、痛苦的罗锅、困厄的教授……正如他在 2012 年昆明十大慈善好人颁奖典礼上说的 :“我觉得我很幸福。每个人都有不如意的时候,那个时候,不要抱怨,要当作一种磨练。人生苦短,活着是一种修行。帮助别人,我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但是我会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做多少做多少,让大家感受到爱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