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写过很多美好的文字赞美老茶,有时候,甚至可以把自己看感动。真正好的老茶的确很美妙,却又很难用文字描述,只有自己亲身体验到了,才会领悟。我听过不少茶友分享自己被老茶“惊艳”的体验,真是各有各的“惊艳”,无法尽述。
所以,这篇文章我不是去描绘老茶的美,而是想说说,我们应该如何客观辩证地看待老茶。
关于“老茶”,简单粗暴的界定
首先,我需要先对“老茶”有个界定,当然,“老”主要是年份上的。很多人对老茶的界定是不同,记得几年前,有个茶商热情地邀请我去喝“老茶”,我兴高采烈地赴约,想着最起码也是88青起步吧,结果喝的是他们公司5年前生产的“老茶”。
后来,我便宣称:低于30年的,不要在我面前说“老茶”。
然而,掐指一算,从现在倒推30年,也不过是90年代初,能勉强进入“老茶”队列的也只有“几环外”的88青,和后期8582/8592(紫天饼)之类的。这些到了某些老茶专家那里,几乎是不被认可的。
但是,30年,对于一个人来说,已经是小半生了,一片茶如果经历了30多年的时光流转,还能以精彩的滋味口感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确是值得感恩的。30年,是大部分茶友还能够得到的年份,所以,我姑且简单粗暴地把“30年以上”作为“老茶”的界定吧。
从30年往前倒推,是普洱茶的“七子饼时代”“印级茶时代”“号级茶时代”。每一个时代,都是中国社会变革、时代背景的缩影。从号级到印级,是新中国的成立、公私合营;从印级到七子饼,是中越关系恶化,云南获得自营出口权……
当这些历史脉络在脑海里清晰呈现,并由一个个线索铺成开的时候,我会觉得老茶无比有趣,这种美妙是超脱于滋味、口感、体感之上的。
老茶,让普洱茶成为充满“希望”的茶
可以很肯定地说,如果普洱茶没有一定数量的老茶留存的话,就不会有今天的市场地位。普洱茶,论鲜爽不如绿茶,论香气不如乌龙,论香甜度不如红茶,普洱茶如何在中国的六大茶类中立足?
功效?其实严格来说,普洱茶有的功效成分,大部分茶叶都有,至多不过是含量多少罢了。或许熟茶的健康功效会比较凸显,但若论功效,茶叶怎样都不可能有药品、保健品来得直接见效。
普洱茶重回大众视野的时候,曾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可是它却用岁月的陈香征服了许多人的味蕾。记得听过一位台湾茶人说过,他第一次喝普洱茶,是在紫藤庐。周渝老师拿出一片红印,茶饼没有包装纸,表面还挂了一些菌丝或者是蜘蛛网,喝之前还需要用毛刷将茶饼刷一刷。
那位台湾茶人说,他一开始心内是抗拒的,心想这种霉霉的茶,怎么能喝呢?当周渝将茶汤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是迟疑的。直到见周渝将茶汤一饮而尽的时候,他才说服自己,周渝都能喝,应该不会喝坏人。可是当他喝下那杯红印的时候,却是觉得无比精彩,有着不同于任何茶类的独特风骨。
普洱老茶的品饮价值、文化价值、文物价值,早年经由台湾、香港茶人的传播,成了一种特立独行的茶品,尤其是“越陈越香”概念的传播,让一个农产品竟然带上了金融属性。
一个不怕过期,放久了更值钱的茶叶,彻底刷新了国人的认知。我想,很多做普洱茶的人,不管后来选择了什么样的茶路,书架上应该都少不了一本邓时海老师的《普洱茶》。
因为有老茶的指引,因为越陈越香的核心价值,让普洱茶成为一个“充满希望”的茶类,无论是滋味口感的品饮价值,还是价格攀升的市场价值,普洱茶都是能带给人们“希望”的,希望可以照亮未来之路,希望可以成为坚韧的拐杖。
怀着“希望”,越来越多的人冲进普洱茶的世界,希望它越来越好喝,希望它能够升值,希望它能带来惊喜。当这种“希望”达成的时候,那种由“内啡肽”释放所带来的高级愉悦感,会支撑着很多人去不畏艰险、跋山涉水寻找好茶;会熬着寂寞、压着资金去等待时间对普洱茶的打磨。
新茶不好喝,放一放就好了;熟茶有堆味,放一放就好了;茶叶价格起不来,放一放就好了……这些“放一放”背后几乎都是“希望”在支撑,只是有些希望会达成,有些希望会落空吧。品茶品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老茶的审美,需要接纳它的“残缺”
我常听一种言论:“老茶不等于好茶”,其实也没错,就像垃圾茶放一百年还是垃圾一样。我接触过不少茶友,对于老茶常常是怀着诸多挑剔的。这其中因素无外乎:第一,被很多假老茶戕害过;第二,老茶的价格之高,需要去评估性价比;第三,用新茶的审美来评价老茶。
前两者我们无法改变,第三个关于“老茶的审美”,我想来分享一下自己的心得。记得有个茶友喝了我一款30年的老熟茶,向我反馈说:“这茶没有活性……”我听完只想回怼:和一个30年的老熟茶谈活性,与和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谈处女一样可笑。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狭隘了。新茶喝活性,可以用来判断一款茶能否越陈越香,30年的老生茶仍有陈化空间,确实需要通过活性来判断是否值得继续存放,但是30年的老熟茶,已经到了甚至超过了最佳适饮期,说他没有活性也没错。
但我认为,老茶的审美,是区别于新茶的,首先就需要我们去接受“残缺美”,老茶喝的是时间的味道,是历史的进程。当然,也有他的未来。我很喜欢冈仓天心《茶之书》里的一句话:
“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
这是一句充满哲学思辨的话,生命本没有完美,茶亦如此。茶叶作为农产品,都是靠天吃饭的。比如,云南的茶山上,2019年的干旱,和今年较多的雨水,势必都会对茶质造成影响。茶树还是那棵树,但不可能总是尽善尽美的。
老茶更是如此,当然我说的是年份真实的老茶,经过了几十年的时光流转,我们不知道他所走过的生命历程。他摆在我们面前的当下,必然是不完美的,是残缺的。
他的残缺,也许来自原料。在他特定的历史时期,它只能得到那样的原料。了解云南茶叶的栽培历史,就会知道,1986~1987年,云南利用世界银行的贷款,大概种植了100万亩的台地茶,比如“云抗10号”“云抗14”无性系优良茶种,被列为全省茶叶基地建设重点推广品种。1990年前后,第一批大规模的台地茶进入采摘期。
他的残缺,也许来自工艺。在普洱茶的出口时代,普洱茶的价格都是位列末端的,90年代后期,7542也不过是十七八块港币一公斤。当时,品相好的原料都是优先拿去做绿茶红茶,粗枝大叶的原料才来做普洱茶。
当时,四大国营茶厂的主产品也不是普洱茶,而是红茶、绿茶,普洱茶一直是被边缘的,不管生茶还是熟茶,都不可能有今天精工细作的工艺,难免有一些工艺缺陷存在。
他的残缺,也许来自仓储。了解普洱茶的历史,就会知道,在1996年以前,云南普洱茶是统购统销的出口型产品,由国家严格管控,几乎没有内销。
普洱茶最大的消费市场是香港和东南亚一带,当地人都有喝红汤红水的发酵茶的传统,所以,普洱茶出口到香港以后,茶商都要对其进行仓储陈化的二次加工,而且无论生茶熟茶,都要入仓。
香港传统茶人的仓储,的确是一门技术,通过一定时间的的入仓和退仓技术,达到他们和当地消费者认可的滋味口感,我们姑且统称为“港仓味”吧。“港仓味”培养出了几代香港喝茶人的味觉记忆,就像销法沱的“焦香味(烟味)”,也培养出了几代法国喝茶人的味觉记忆一样。
“港仓味”并不是指仓味很重的茶,而是经过入仓、退仓处理的茶。处理得当,仓味已经很不明显了,而且还有独特的参香、药香。仓味处理的水平也在香港也被当成评判做仓技术高低的标准,甚至直接影响茶叶的价格。
所以,我常说,接受“港仓味”老茶,才是接纳普洱茶完整的历史。当然,我并不是说“港仓味”就一定是好的,只是他是时代的产物,那时的老茶几乎都这样处理过的,我们没有选,就只能坦然接受。
陈国义命名的“八八青”之所以能异军突起,只是因为这批茶是存放在工业大厦的楼上,没有进过香港的传统仓储。意外成为“干仓”普洱茶的代表。所以,“八八青”到底是仓储概念,还是时间概念?1989~1992年间的7542,这个所谓“广义八八青”概念的背后是由什么驱动的,你们自己品吧。
如今,普洱茶更广阔的消费市场在中国内地,随着时代的发展,普洱茶市场的审美在发生嬗变,干仓普洱茶俨然成为主流。“港仓味”代表的是普洱茶的历史,我们接纳老茶“残缺美”的同时,需要去做的或许就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进行温柔的试探。”
老茶是一个时空坐标
老茶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想他更像一个坐标,由时间维度与空间维度交集而成的坐标。所以,对我而言,相比于滋味口感,老茶背后的历史背景更耐人寻味。
一款老茶,能够引出一段段不同时代的背景,一些被历史遗忘或者记住的故人、故事,在支离破碎的记录中去拼凑过往的历程。每每在一杯老茶中,可以让我的思绪飘飞到几十年间的某个节点,在那时那刻的场景之中演绎,不仅是与智慧的长者对话,更是是与历史对话。
这样的精神愉悦感,不知谁人与共?
对于今天的制茶人,老茶同样也是一个坐标。我们能够在他的“残缺美”中进行修补与改进,去“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我相信,今天用优质的原料、正确的工艺,加之良好的仓储加工而成的普洱茶,在未来30年后,可能已经不是今天老茶的样子,但一定会超越今天的老茶,成为新一代消费者的味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