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巴金一次次创作出传世佳作,当巴金一回回把心交给读者,当巴金以一步步成为文学大师,当大师真的越行越远,那茶还在,那茶仍香,那茶尚温。
一、曾经年少初解茶
巴金在后来所写的自传里,第一次提起儿时所饮之茶,却是一个突发事件,特定的情景,完全没有大公馆里的风雅,老茶馆龙门阵的悠闲,更没有童年以茶花砌春的天真烂漫。那是在一场兵变中,如作者所述”好象那个和这里只隔了两三家的赵公馆被变兵打进去了。闹声、哭声、枪声、物件撞击声响成了一片“,母亲带着才几岁的作者,先是被家人催着逃到外祖母家,又逃到后面天井,再爬墙逃到菜园。”在那个管菜园的老太婆的茅屋里坐了一夜。“这一夜,有了乱中惊魂少年倍感温馨的茶叙。”那个老太婆亲切地招呼我们,还给我们弄热茶喝,使我们不感到一点不方便“。
又一场难以忘怀的茶饮,是19岁的巴金离开生养之地成都之后,受家人之命江南嘉兴寻觅李家祖籍之时,在一篇生前不曾发表,当年复命寄回老家成都的信中,当时还叫芾甘的巴金写道:“上了岸,到了一所茶馆,大叔叫我们在里面坐坐。这所茶馆自然比不上南京的‘六朝居’、‘清云阁’,也比不上成都的‘双龙池’等,却与我们在泸州城内所见的一个茶铺差不多(下江茶铺的习惯不同,第一没有四川茶馆那样的茶叶;第二并不像我们四川人一人一碗茶的办法。这里大约二三人泡一碗茶,另外要几个茶杯),然而却要比泸县那所茶馆大些。一面临着街,一面靠着湖,有一排破烂窗户,推开窗户便可望见绿波。非仅如此,因为地板也破了,中有缝隙,从此处也可见地下的水波。”
初离生养之地成都老家的李芾甘,自是喝蜀中茶汤长大的。经上海、南京再嘉兴,几番品味后对各地茶饮习俗,已大有自己一得之见了。浙江嘉兴虽是祖籍之地,终究仅一面之缘,又隔几代人。所以一经茶品,开口就有“并不象我们四川人”之怡然自得。
三年后,李芾甘离开上海去法国。仅一年,完成第一部中篇小说《灭亡》,寄回上海的朋友,署名“巴金”的《灭亡》受到国内读者欢迎。笔名替代原名的巴金,从1927年春天,在巴黎拉丁区一家小小公寓的五层楼上,开始了一生与茶相伴的写作生涯。
几十年后,巴金老人这样回忆起他旅法期间的年轻时代:“每夜回到旅馆里,我稍微休息一下疲倦的身子,就点燃了煤气煮茶来喝。于是,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敲响了,沉重地打在我身上。在这样的环境里,过去的回忆来折磨我了。我想到在上海活动的生活,我想到那些在苦斗中的朋友,我想到那过去的爱和很、悲哀和欢乐、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挣扎,我想到那过去的一切,我心底就像被刀割着痛,那不能熄灭的烈焰又猛烈地燃烧起来了。为了安慰这一颗寂寞年轻的心,我便开始把我从生活里得到的一点东西写下来。每晚一面听着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我一面在练习簿上写一点类似小说的东西。这样在三月里我写成了《灭亡》的前四章。”
二、茶缘一生不了情
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继清末民初的一次文学大潮之后,仅有170年文学史的上海,再度成为全国文学中心。一大批文学家云集上海,以上海为自己的文学创作和出版基地。其中既有被称“民族魂”的青年导师鲁迅先生,也有被鲁迅先生称道“一个有热情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巴金,同样被广大青年朋友奉为精神上的导师。
晚年的巴金在《文学生活五十年》一文中追述道“我自小害怕交际,害怕说话,不愿同外人接洽”。“最初几年中间,我总是埋头写八九个月,然后出去旅行看朋友。为了写作,避免为生活奔波,我到40岁才结婚。我没有家,朋友的家就是我的家。有时我也整整一年关在书房里,不停地写作。我变成了一架写作的机器。”
只不过巴金不曾想到,自己以小说笔法为《家》中觉慧和鸣凤设计的情心初萌,缘起喊茶、倒茶、送茶的场景,怎么竟会在几年后自己赴约时如梦重现,且情动茶缘,又茶缘一生。
1936年的上海,四川北路上的新雅饭店,三层楼,双开间。餐厅装潢考究而不张扬,茶室雅致洁净很有韵味。鲁迅、巴金、戴望舒、郑振铎等一大批文学家都是这里的常客。这年冬日的一天,巴金又光顾了这家饭店的二楼茶室,不过这次可不是往常文人雅集,确切地说他是应一位读者,一位不曾谋面的读者之约来作茶叙的。
这位已通信半年的读者,每次来信都署名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最初的来信,是这位女生读了《家》之后,对其人物命运十分关注和忧虑,尤其是对觉慧离家出走后有何境遇倍感担忧,特别想了解小说之外的背景故事。读信时巴金为这封信的真挚和文笔所心动,很快就给这素眛平生的读者回了一封短信。未曾料到,这位“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又来了几封信,巴金也以“小友”相称一一给了回复。
伴着两杯江南绿茶,平日不善言谈的巴金,第一次对一位年轻的姑娘敞开心扉,谈起了他成都的老家,谈起了他作品中的《家》。也从热情开朗美丽活泼的“小友”口中了解了她:陈蕴珍,上海爱国女中18岁的学生,思想激进活泼,喜爱文学,热心学生运动,不满家庭束缚,喜爱戏剧演出,渴望新生活,向往自由天地。在一场不觉时光流逝的无拘无束畅谈中。两颗年轻的心越来越近了。而这一场茶叙之后,视巴金为敬爱的先生的陈蕴珍,也越来越多地走进了巴金的生活,那整日整月只知埋头写作的机械般生活,也因坦率、热情、细腻、体贴、执着的动情女生陈蕴珍的闯入,变成一片诗情画意,化为一杯接一杯饮茶之不尽的茶情爱意。
1944年5月8日,距那场新雅茶饮八年后,二人静悄悄地在贵阳一个叫做“花溪小憩”的小镇,举行了一场只有二人世界的简朴婚礼。三天后,巴金滞留当地作了一个小手术,手术前后每日泡在一家茶园观察、构思、写作了一部新小说《憩园》。萧珊先去重庆,安置新家时几乎家徒四壁,所添家业仅为四个喝茶用的玻璃杯。
周海婴说:“巴金是四川人,多年在外,仍一口浓重的乡音。对我们这些少年,不管自己心情如何,总是很客气。他平日爱喝茶,喝沱茶,更爱喝浓茶的佳品红茶,也有时见他买回茶砖,我们便帮他敲碎。”
在此之前,另位老作家汪曾祺,也曾不无怀念,不无伤感,著文追忆道:“1946年冬,开明书店在绿杨村请客。饭后,我们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看陈蕴珍(萧珊)‘表演’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这茶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金夫妇,有靳以、黄裳。一转眼,四十三年了。靳以、萧珊都不在了。巴金衰病,大都没有喝一次功夫茶的兴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看来,巴金确很爱喝沱茶。1952年2月,他为赴朝鲜战场体验生活来到北京。刚到那天没安排工作,他去看望平明出版社的老编辑顾正均,当晚特意在信中报喜般告诉萧珊“顾师母还送我一块沱茶”。五天后的2月18日,巴金又在信中相告:“到京后,开始在改变生活,茶不喝了,因为很少有滚开水。(热水倒是常有的,所以就喝热水。)”两天后,向萧珊作例行报告时再次念叨:“在这里我的生活习惯开始改了,烟难得抽了,茶也难得喝了。水比上海喝得少……茶叶还有一大包,但滚开的水难得有,所以不泡茶了。”
正如海婴少年时代观察那样,巴金平时爱浓茶、喝沱茶,更爱喝香浓的佳品红茶。一有外出机会,萧珊和巴金都惦念着买回一些好茶来。1958年1月,巴金抵京出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忙中偷闲总不忘买些旧书,买点红茶。1月27日寄回的信中告知“滇红我买了半斤,是否还要祁门红茶,请告诉我。我还买了一听印度咖啡(10元)。接信后,萧珊回信称:“红茶我也买了一点,百货公司有九角、五角两种,我每样购六两,祁门红茶买不买你自己决定吧”。
三、大师远行,那茶尚温
巴金老了。然而,人心不老,世道不老,友情不老,中国不老。2005年10月17日,作家中的人瑞巴金,101岁高寿的巴金,才渐行渐远中永远远离世人视线。
1991年的一天,是茶人,也是藏壶、制壶名家的许四海,因向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捐款,在巴金女儿李小林带领下来到巴金家。平日以白瓷杯喝茶的巴金,让女儿从书橱取出茶叶,玻璃杯泡茶待客。许四海感到有股书纸上油墨味,就特别表示下次再来给巴老泡次好茶喝。果不然几天后,许四海又专程赶到巴老家,一是赠送巴老一个自制的仿曼生壶,以表对巴老一片敬意,二是专门带了一套精致紫砂茶壶,就以巴金家中现存,台湾朋友相赠的冻顶乌龙茶叶冲泡,一番温壶,高冲低斟,刮沫淋盖,公关巡城,韩信点兵,按潮汕功夫茶泡法表演,还未举盅品饮,已是清香自壶中飞溢而飘。巴金老人举盅啜饮,只觉得满口生津,舌有余甘,回味无穷,口中由不得连声赞叹“没想到这茶还真听许大师的话,说香就香了。”边说边夸中,巴金老人又连连饮上几小口,又连连:“好喝,好喝。”称赞声里,几多叫绝,几多感叹,不知老人是否忆起很多年前有过的时候,萧珊一展才艺,营造温馨的茶叙时刻?
还是1991年,早春二月的一天,法国新任驻华大使马腾来沪,专程看望巴金这位从法国开始文学创作的大师。自称喝茶是“每天早晨泡一杯”的巴金,也爱说“我不讲究,有什么喝什么。”可毕竟一生喝茶无数,那天巴金老人突然冒出一句:“我一生喝过两回好茶。”后来解释说,都是在上海市的文艺会堂,两次都是公务座谈,喝的都是毛峰,一次付费5分钱。
1998年游杭州,对94岁的巴金来说,是人间天堂里的最后一次惬意畅游了。杭州的东坡肉,西湖的龙井茶,依然是他的心爱之物。不知有多少回了,在茶叶博物馆里喝茶,常常很久都不愿离去,当同行的儿孙们一遍遍催大人们起身返程时,巴金总是象一个贪玩的孩子,童心未泯,兴犹未尽地喃喃自语:“茶,还没喝完呢。”
2004年,一位深受他作品影响,也受到他亲笔赠书的作家,又一次给百岁巴金寄来了他最爱喝的西双版纳糯米香茶。这一年,巴金还收到两份珍贵的礼品。为纪念他的百岁诞辰,宜兴的紫砂大师和上海的研究会朋友,为他特制并赠送了两把百岁壶,价值不菲又弥足珍贵的寿壶,被摆到巴金晚年喝茶工作的客厅里,虽然,他已不可能使用比壶,可这两把壶仍盛满读者的敬意,盛满他所歌颂过的春天的气息。
2005年10月17日晚7时,巴金离开人世之前,一直靠鼻饲的巴金,也一直得到华东医院几位早已退休的护士精心护理。因巴老平日需要吸吮流汁,他们就特意为巴老挑选他最爱喝的果汁,最喜欢的菊花茶。这,就是101岁的大师,最后所喝之茶了。
菊花茶、枸杞茶、白糖茶、云雾、毛尖、毛峰、龙井、香片、红茶、沱茶、乌龙茶……不知有多少种茶滋润过百年巴金的生命、友情、爱情,不知有多少茶饮、茶叙、茶事,茶室激活过巴金70余年文学写作和文化活动中的灵感、思维、文笔、激情。大师越行越远,那茶还在,那茶仍香,那茶尚温。